第三章 聚光灯下的进与退(6)
他们在这儿。他们都在这儿。人们都在这儿。
“我们去哪儿?”他问道。
“现在是星期天晚上,我们在伦敦,而你想喝杯冰咖啡,戴维,”我说,“所以我们要去星巴克。”
当我们穿过马路的时候,我感觉不到我的身体和思维。戴维在讲话,但我没法走心地回应他。他说英国人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实在太喜欢说话了。他还说了什么有一次他在一家饭店,把脏牙签放了回去之类的话。
“嗯。”我只好这么敷衍地回应。
在回教堂的路上,戴维仍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滔滔不绝。我在第一排坐了下来,等着灯光暗下来,然后我们就该上场了。
戴维坐在我旁边,喝着他的冰咖啡。
他说:“我一紧张就会变得很爱说话。”接着他就开始讲述冰岛民主和维京人的历史。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英国人那么讨厌他了。
“戴维,我现在说不了话。”我忍不了了。
“好吧。”他点了点头,继续喝着冰咖啡,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冰岛的政府制度。
只剩下5分钟了,我跑出去做艾丽斯教我的呼吸练习。
总是这样。时间刚才还剩那么多,现在却所剩无几。
我迅速走进卫生间,做鼻孔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在厕所里做这个?“莎伦·豪根用过这个厕所。”我开始不择手段地说服自己。
“以及达米恩·赖斯。”我的呼吸更平静了。
“莉莉·艾伦也来过这里。还有埃米·怀恩豪斯、埃尔顿·约翰。”
回想一下曾用过的所有治疗方法。快,集中注意力。
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就像艾丽斯教我的那样,把身体微微前倾。嗯,感觉好多了。
这时有人进了厕所,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面朝墙壁,默默背诵着我的故事。我的小空间里只有我,以及达米恩·赖斯和埃尔顿·约翰的尿渍。
我闭上眼睛,回忆艾丽斯说过的话——一定要有讲这个故事的欲望。我开始思考我是多么想和观众分享我的故事,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让我人生中第一次能在大舞台上表演,以及我为此付出了多少的艰辛和努力才能够走到现在。
我走出隔间,端详了一下自己:红色的口红,熨得齐整的衬衫。我凝视镜子中自己的身影,身体微微前倾。
此时此刻,我脑海里只有一件事。
“我妈妈棒极了!”我对自己说。
“让我们掌声欢迎,杰茜卡·潘!”我的腿失去知觉了,我的脸也是。
我穿过黑色的幕布,走上台阶。主持人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我走上舞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试着对数百位盯着我的人视而不见。梅格就坐在我的正前下方,但我不敢看她,我怕一看她我就会摔下去。
我眼中只有聚光灯打下的一束追光,四周包裹着无边的黑暗,灯光刺眼。
是时候了。
我的演讲随即开始,没有前言,直接进入故事。这是这几夜的惯例。
“我去买咖啡的时候发现了这些徽章……”
我很熟悉这个故事,知道每一个节拍。然后,在正确的地方,我听到了笑声。但我无法细细品味这些观众给予我的正向反馈,因为我需要专注于故事本身。我大脑的一部分仍然不停敲打着我:“啊,你在公众面前演讲啦!千万别搞砸了!是不是很疯狂,我们在演讲耶!简直疯掉了!但别搞砸了!别结巴,继续说。”
教堂里亮处灯火辉煌,暗处一片漆黑,仿佛我这个有趣的故事是在讲给上帝听,他偶尔会通过天上飘来的掌声给予我回应。
我死了?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我死在一个教堂里?只是因为讲了个有趣的故事就死了?
终于,终于,我感觉马上就要迎来尾声了。我没有结巴,没有停顿,顺畅地说完了最后一句。
在我走下舞台之前,我对着麦克风轻轻地笑了一下,纯粹是出于一种空前的解脱感。
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我跑下舞台,整个人瘫倒在第一排的长凳上。
英格丽德挽着我的胳膊,冲我微笑。我的身体好像漂浮在这片黑暗之中,暗自咯咯笑着。
奈克什走上舞台,开始讲述他母亲的故事。我沉浸在奈克什的讲述中,全然忘我。当他母亲去世时,他悲痛至极,于是决定学习如何烹饪母亲的特色菜品。循着他的故事,我好像也被传送到了他的厨房。故事里满含的悲伤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隐约间我听到英格丽德也在我身旁抽泣。
我好喜欢他们。尽管不熟识,但我真的好喜欢他们。两天前,他们于我还完全是陌生人,而现在我们彼此分享了最私密的故事。可以说,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进入了深度交谈的领域。
在我完全反应过来之前,整场节目已经落幕。
我挺过了这一关。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的故事讲述者一起待到很晚。我们经历过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后,终于可以好好地庆祝一番了。萨姆向我道贺,我演出的成功也让他喜出望外。他早早就回家睡觉了,但我一直待在外面,直到酒吧关门。梅格早上要坐飞机回瑞典。戴维要飞往华盛顿。奈克什已经踏上了回布里斯托尔的火车了。英格丽德则是搭乘巴士回马斯韦尔山。我们互相拥抱,亲吻道别。我不能相信我们只见过一面,因为今夜我们的心靠得如此之近。
我在黑暗而温暖的夜色里步行回家。
当你长时间深信不疑的关于自己的某些特质突然发生了改变,所有事情都会焕然一新。我想跳舞,想跑步,想敲开别人家的门,然后大喊:“我是一只真正的兔子!我是真的!”因为我已经被突然袭来的解脱和幸福感包裹着,甚至有些得意忘形。我完成了一件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回到家,我难以入睡。身体承受着空前的压力,随即又因为演出成功而如释重负,就像一台刚高速运行完的机器仍在嗡嗡作响。我站在舞台上刚开始讲述故事的时候,语速很快,依旧非常紧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得越来越自信。我已经打破了恐惧的外壳。
我惧怕在别人面前表演,但通过在艾丽斯面前不断练习,这份恐惧开始慢慢消解。假使我没有在别人面前预演过就跳上舞台,我的大脑肯定又会一片空白,我甚至会哭出来。
在其他人面前练习,我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份恐惧仍然存在,但程度大大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开始相信自己能做到。
我打破了“远离公众舞台”的庄严誓言,颇有些志得意满。几个星期以来,恐惧和焦虑填满了我生活的角角落落。在过去的32个年头里,一种轻微的紧张情绪构成了我日常生活的底色,一路延续到中国,再到现在的伦敦。但那天晚上,我面对着聚光灯,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站在舞台上为观众倾情表演,最后终于卸下了恐惧的枷锁。
我不知道这种放松会持续多久,但在那12分钟里,我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