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空王冠(1)
1602年的圣诞节,伊丽莎白一世的教子约翰·哈灵顿爵士到白厅过节,见到女王时他大吃一惊。她正端着一只金茶杯在啜饮,好令发炎的喉咙舒服些,她现在只能低声细语。她承认自己几乎吃不下饭,当人们谈到爱尔兰的反叛,又提到埃塞克斯伯爵的名字时,她流下眼泪,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过了几天,人们又发现伊丽莎白一世变得越来越健忘了。她要一群人来见她,而人来了她又发怒,称没有召过他们。她已经病得很重,却没人敢言明,但哈灵顿确信她只剩几个月了,而他也发现廷臣们已经开始展望未来,“有些人并不那么关心很快会失去的东西,反倒更在意未来可能得到的东西”。
过了一两天,12月30日,在托特纳姆,凯瑟琳·格雷的鳏夫家中来了一位客人。来者是给阿贝拉·斯图亚特送信的。这位27岁的姑娘上次在伊丽莎白一世宫中露面已是10年前,当时人们对她赞叹不已:金发碧眼的她衣着优雅,“受过上等教育,语言能力出众,对音乐的判断力与品位极佳”。伊丽莎白一世开始焦虑,怕人们会以公主为中心结党,于是自那以后一直不许她进宫,她便去了乡下外祖母处,住在贝丝哈德威克的新庄园中。阿贝拉十分孤独,而且渴望结婚,可她知道女王绝不会同意。但阿贝拉常听人说起自己父亲和贝丝的女儿秘密结婚的事,说起赫特福德伯爵同凯瑟琳·格雷秘密结婚的事。她希望赫特福德伯爵现在不仅能同情她的处境,也能为她做些什么以改变这一境况。
阿贝拉的一位侍从曾同她提到过赫特福德伯爵的孙子威廉·西摩称此人是她的完美郎君。这名侍从的父亲大卫·欧文·都铎是阿贝拉的亲戚,二人同为欧文·都铎之后——侍从的祖上是都铎的私生子大卫·欧文爵士。欧文这支“别系”在后来渐渐被人遗忘,但此刻,在都铎王朝历史的末章却会扮演不大但颇重要的角色。根据此人的说法,赫特福德伯爵有次曾找到他的父亲,希望他帮忙探探贝丝的口风,看阿贝拉和自己孙子之间的婚事能不能成。几年后阿贝拉才知道此事,但依然不顾一切地要让赫特福德伯爵知道她此刻想要立即成就这门亲事。送信人向伯爵转达她的提议:威廉·西摩要乔装来哈德威克庄园。阿贝拉警告称,要是让她外祖母贝丝发现了他是谁,他就会被拒之门外。她提议西摩带上“简·格雷夫人的一幅画像或一份手稿”以便确认身份。阿贝拉提出“最好”就是简在临刑前夕写给妹妹凯瑟琳的绝笔信。
阿贝拉的信使说着,赫特福德伯爵越听越害怕,也越听越愤怒。因为埃塞克斯伯爵的死,罗伯特·塞西尔得以同詹姆斯秘密达成和解。不同于威廉·塞西尔,罗伯特与处死玛丽一事并无瓜葛。赫特福德伯爵明白,没有罗伯特·塞西尔的支持,他想为自己的后人赢得王冠是没有指望的。他认定苏格兰的詹姆斯六世很快就会成为英格兰的詹姆斯一世,于是想要尽力将损失减到最小。他自然不希望再有人提起他从前的那些打算和指望。翌日,赫特福德伯爵将信使押往罗伯特·塞西尔处。
得知阿贝拉的行动之后,女王大为恼火。她又想起40年前听闻凯瑟琳·格雷嫁给赫特福德伯爵时的黑暗一刻,那消息曾叫她“面若死灰”。但到哈德威克审讯过阿贝拉和家中的仆人后,人们却发现只有几个仆人和最亲近的家人知道阿贝拉的打算。罗伯特·塞西尔认为可以安心地将阿贝拉留给她的外祖母看管——这必然比关她进塔更安全,因为一旦送她进塔可能会稍微有点过于引人注目。伊丽莎白一世大感宽慰,甚至身体也似乎好了起来。2月中旬,她已经感觉相当不错,甚至在祖父最爱的带塔楼和14重“高耸入云”的尖顶的里士满宫接见了到访的威尼斯使节。
这个威尼斯人第一次见到伊丽莎白一世时,她正坐在宝座上,穿一条低胸的裙子,料子是银白两色相间塔夫绸的,镶着金边,还戴了一顶夸张的假发,“颜色是自然界里从没有过的”。事实证明,伊丽莎白一世鲜明的个人形象与历代都铎君王所建造的所有宫殿一样经久不衰,这个威尼斯人被伊丽莎白一世摇摇欲坠的华美迷住了:她瘦骨嶙峋的前额隐藏在“一颗颗梨一般”硕大的珍珠后面,头戴帝王的冠冕,三角胸衣上镶满珠宝,腕上同样绕着一圈又一圈珍珠。她身边站着一众议员,而会客室余下的地方则“满是绅士淑女,还有一些乐手——此前这些人一直在奏着舞曲”。伊丽莎白一世年轻时爱跳舞,老了仍旧乐于看别人跳。她起身迎接使节,二人不友好地交流了几句,使节抱怨英格兰海盗太猖獗,她则表示“威尼斯共和国……除非有求于我,否则从不上门来”,又说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莫非就因为我是个妇人”。
这威尼斯人看不出女王身上有什么健康状况不佳的迹象,但她修长的双手已经肿了。那个星期晚些时候,她不得不叫人把加冕戒指剪断便于将其摘下。由于玛丽一世确立了以加冕戒指象征女王与王国“结合”的传统,此刻她摘下戒指引发了新的担忧,人们怕伊丽莎白一世的统治就要到头了,到时王位空置,各方必然会相争夺权。因为阿贝拉曾经试图联络赫特福德伯爵,宫中许多人认定她参与了阻挠詹姆斯继位的阴谋。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的孙辈似乎成了竞争王冠的对头,威尼斯的使节向参议院发了快信,报告在人们看来二人的胜算孰大孰小。
詹姆斯认定自己是新的“亚瑟王……凭着正当的权利来索要我的位置和我的宝座”,据说他身上还有一枚狮形的胎记,表明称王乃他命定之事。他最重要的支持来自枢密院,但也有许多人谈到他的继位在法律上存在一系列障碍:“首先,他不是生在王国内的,因此没有资格继位;其次,他母亲被处决后,国会已经宣布她为叛国者,不能继位,其子的继承权因此也被剥夺。”这将阿贝拉推向前台。她是在英格兰生的,“极为美丽且才华出众。蒙神恩赐,她多才多艺,除了母语英语外,又通晓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伊丽莎白一世曾把她赶出宫,强使她离得远远的,指望人们会忘记她,但阿贝拉失败的求婚确保了人们如今都对她印象深刻。人们后来发现公主对英格兰王冠不感兴趣,但又有报告称西班牙正在扩建海军。一些人猜测西班牙此时打算对抗詹姆斯而支持阿贝拉继位。可能之后还会安排她同一位西班牙的盟友结婚。
然而,依旧令伊丽莎白一世担忧的不仅是阿贝拉的行动,还有爱尔兰传来的消息。曾几何时——在埃塞克斯伯爵政变失败前,伊丽莎白一世还能同她目前在爱尔兰的代理人打趣。一次,他抱怨自己的工作太烦人,说就像厨娘干的活儿一样。她听说后写信给他,称他为“厨娘夫人”,还表扬他,说他拿着“煎锅和厨房里的其他玩意儿”给叛党造成的打击“比那些光说不练的人”还多。反叛者蒂龙伯爵领导的独立战争已经接近尾声,蒂龙伯爵眼看要败了。她的代理人此时不住地求她赦免蒂龙伯爵,以实现双方最终和解。罗伯特·塞西尔支持他,称要想抵御西班牙人,就必须确保爱尔兰的稳定。伊丽莎白一世拒绝了,她担心要是放过了这一个,“未来的叛国贼又怎么能受到震慑”。最终,在塞西尔的劝说下,她改变主意,但赦免仇敌蒂龙伯爵——为了此人,她曾被迫砍掉英格兰英雄埃塞克斯伯爵的头——却令她又一次深陷抑郁。
2月25日,是处死埃塞克斯伯爵2周年的日子,伊丽莎白一世躲进自己的私室。此前一天,她的一名博林家的侍女死了,这更加剧了她的痛苦。关爱姨母玛丽·博林的后人曾是她缅怀自己母亲的唯一途径——她还悄悄地在所戴的一枚闭口戒指内存着母亲的画像。过了几天她才重新出现在公众面前,人们称她出现时“极度忧郁,几乎要死”。而阿贝拉的几封信更是雪上加霜,在信中她提醒女王莫忘埃塞克斯伯爵的惨死,还宣称宫中有她的一位秘密的倾慕者。这些信东拉西扯,满纸非难,尽是一个独自一人待得太久的女人自恋的偏执。塞西尔在阿贝拉的一封信上写了一句评语:“我觉得她脑子有点进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