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空王冠(2)
伊丽莎白一世依然极度焦虑。她怀疑身边的人们居心不良,且常因阿贝拉和一切可能支持她的人发牢骚。3月9日,塞西尔写信给爱丁堡的英格兰使节乔治·尼科尔森,称女王几乎已经吃不下饭,而且口干舌燥,胸口发热;她睡不着觉,而且既不愿待在床上,也不愿吃药。三天来一直在花园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叫众人都感到不安。宫中的气氛相当阴郁,人人都“愁容满面”。高层人士都在备武买马,而支持詹姆斯的人们正用尽一切办法败坏阿贝拉的名声,四处散布谣言说她疯了。
詹姆斯依然处于继位最有利的位置,但他远远称不上众望所归。而威尼斯使节注意到,西班牙和法兰西两国国王的代理人都已经表明自己的主人不承认詹姆斯,而是双双支持阿贝拉继位。法兰西的亨利四世极怕不列颠统一,怕自己与苏格兰的旧日盟约走到尽头。而腓力二世的儿子,时任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则愿意支持任何人——哪怕是阿贝拉这样的新教徒——只要这个人能阻止詹姆斯当上英格兰国王。他认定詹姆斯是个骗子,他迷惑了天主教徒,叫他们相信他会给他们宗教自由,事实上他却完全无意如此。而且他竟然容人杀害自己的母亲,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多人深感担忧,怕外国军队——要么就是支持阿贝拉的西班牙人,要么就是支持詹姆斯的苏格兰人——入侵英格兰就在旦夕之间。但西班牙议会还不愿发动进攻。詹姆斯则愿意等着罗伯特·塞西尔和枢密院将王冠拱手呈上。这些议员最担心的是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可能会揭竿而起。为了预防伊丽莎白一世离世时发生社会动乱,3月15日,议会在里士满宫启动永久会议,王宫的守卫数量也翻了一番。贵族们被召进宫,而可能制造麻烦的人则要么被强征入伍,要么被关起来。
伊丽莎白一世仍然没有睡觉。人们报告称她很虚弱,但除此之外没有明显的症状,“仅有下颌处一处腺体略有肿胀,后来肿包自然破裂并排出少量物质”。又有报告称,两天后她坐在一堆垫子上,盯着地面,手指含在嘴里。3月19日,星期六,在接见罗伯特·凯里爵士时,她依然坐在垫子上。凯里是她已故的姨母玛丽·博林最小的孙子。伊丽莎白紧紧握着凯里的一只手,伤心地对他说:“小知更鸟啊,我很难受。”他竭力鼓励她,想叫她打起精神来,却发现她“心中的忧郁太深了”。一些法兰西人已经告诉伊丽莎白一世,她宫中的几个人正在秘密同詹姆斯联络,所幸她不知道凯里也是其中之一。当晚他写信给詹姆斯,告诉他女王快死了,又承诺会亲自把她的死讯带给他。他姐姐斯克罗普夫人在女王的卧室服侍,斯克罗斯夫人有一枚蓝色戒指,可作为詹姆斯想要的物证。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晨伊丽莎白一世没有上王室礼拜堂做礼拜。她依旧坐在枢密室里那堆垫子上。她坐在那儿不肯挪窝,这样又过了两天两夜,与此同时,惊恐的伦敦人都躲进家中,关上门。到了星期二,伊丽莎一世白终于被人从垫子上搀起来送到床上。她没写过遗嘱,议会也清楚她父亲的遗嘱依然有效。根据其条款,王冠将从伊丽莎白一世传至弗朗西丝·布兰登的后人,弗朗西丝若没有后人,则传给埃莉诺·布兰登的后人;只有在以上各人都无法继位的情况下,詹姆斯才能成为国王。于是人们决定再求行将就木的女王最后一次,要她指定自己的继承人。星期三下午,伊丽莎白一世回话,召众人谒见。
伊丽莎白一世躺在床上,她要人拿些水来,好润润发炎的喉咙,以便说话。众议员则表示听到他们报出“合她心意”的继承者的名字时她动一动手指就好。关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则有各种说法。有人称报出詹姆斯的名字时,伊丽莎白一世把手举到齐头高,另一些人则说她没动过。但正如宫中一名官员所言,不论哪种说法属实都无关紧要。枢密院已经认定了詹姆斯,而其他备选人的实力都不足以阻碍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天晚上6点,坎特伯雷大主教和伊丽莎白一世的其他牧师来同她一道做了祷告。几小时后,人们都退了下去,她身边只留了几个女官。翌日凌晨2点前的某刻,女王在这些人的陪伴下过世,“走得很平静,仿佛一只熟了的果子落下来”。上午10点,凯里已经在路上了,他策马北上,带着姐姐给他的那枚蓝色戒指,作为女王已经过世的物证。
荣光女王这一符号化的伊丽莎白一世的形象——正如当时有人所说——“描绘的是一张毫无阴影,因此也没有生命的面孔”。作为一个有感情的活人,真实的伊丽莎白一世更加脆弱。她登基时,西班牙使节费里亚伯爵曾表示,伊丽莎白一世决意不受任何人的辖制,又说她发布命令时就同父亲一样威风。但支持伊丽莎白一世的新教徒们——威廉·塞西尔等人——却认为,合法的女王必须要顺从虔敬之人的意见施行统治。事实上,伊丽莎白一世无法像父亲亨利八世一样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她所能做的就是拖,就是不点头。对于以贵族为代表的精英们,她的信任并不比祖父更多。她登基时有57位贵族,到她死时还剩55位。和亨利七世一样,她也减少了贵族的数目。亨利七世依靠的是那些一切都拜他所赐的官员,而伊丽莎白一世依靠的是平民百姓,就是1553年曾经群起支持过玛丽一世的人民。她曾告诉费里亚伯爵,自己的王冠是拜人民所赐,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然而,后来的事实也令伊丽莎白一世明白,能利用舆论的不仅是她。埃塞克斯伯爵曾注意到,女王“若非十万火急绝不做决定”,而人们也越来越倾向于借着寻求民众的支持来逼她行动。正是出于这一动机,16世纪60年代,议员们发动宣传战以支持当时他们拥护的王位继承者,后来他们又以类似的方式先后迫使伊丽莎白一世杀掉诺福克公爵和苏格兰女王玛丽。这一以阴谋为核心的公共论调和选择性叙事原本是为着说服女王和其他人相信存在来自天主教徒的威胁,但后来议会以外那些无权无势的人——包括天主教徒和清教徒——也开始使用这一手段,这也成了伊丽莎白一世留给后人的危险的遗产。
伊丽莎白一世曾写道:“不幸此生我所承载服侍暴民,其愚蠢我尽忍耐遂他人愿毕生至终而竟无一慰我心胸。”然而,伊丽莎白一世在世的日子,英格兰却享受了一段长久的安定时期。这一安定是否能持续下去,当下则不能确定。
罗伯特·凯里策马北上赶往苏格兰,与此同时,伊丽莎白一世的议员们紧张不安地出了白厅,来到外面的草地上。矮小的罗伯特·塞西尔宣读了公告,确定苏格兰的詹姆斯六世为英格兰国王。公告对亨利八世遗嘱的规定和詹姆斯继位的其他法律障碍只字未提,反而罗列了他的各种个人品德,宣称他“心智和体格都天赋异禀”,又提到了他的血统,称他是“至高荣耀的国王亨利七世……和约克的伊丽莎白之女玛格丽特之身所出”。亲耳听到宣读的人四散而去,开始传播这一新闻。与此同时,嘉德骑士团和传令官带领仪仗队往拉德盖特走去,接着又向齐普塞街的高十字街进发。到了11点,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寻常百姓数不胜数,此外还有英武的骑士、勇敢的绅士要人,都骑着好马。”
塞西尔又宣读了一遍公告,声音既洪亮又清楚。听罢,众人高呼“天佑国王”。但一个当时在场的人描述称,人们反应“冷淡”。威尼斯使节则推测道:“很明显,既没有人为女王去世而悲伤,也没有人为新国王继位而高兴。”压倒一切的情感是恐惧,基本食品的价格陡涨。不过,夜幕降临时—— 一名伦敦人在日记中写道——“城里没有出现骚动,也没有出现冲突或者混乱;人们各忙各的,从容、平静、安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也未曾听到过关于竞争者的什么消息似的。”
人人快慰喜悦。一座又一座小山丘上点起篝火,一名廷臣则在日记中写道:“提心吊胆地等了四十年都不知道谁会继位,这种担忧却在一分钟之内就化解了。城里城郊的人们欢欣雀跃,没有人愿意女王再活下去。”一座又一座英格兰的城镇里开始回荡起钟声。不过一个世纪,属于都铎诸王时代的文艺复兴式的浪漫与哥特式的恐怖便落幕了,属于斯图亚特的新纪元——也是火药阴谋、内战和革命的年代——开启了。“曾有几多优雅,红白玫瑰之佳好花已凋,缎叶枯槁,”一位诗人写道,“玫瑰衰萎,繁华尽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