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人信条
那时的阮桃正处于灵魂出窍的恍惚阶段，头脑空白，眼神呆滞，依稀记得走廊对面高歌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大高个男人，一脸横肉，不苟言笑。
高歌听到“抢救无效”，瘪嘴低头，狠狠抹了把眼泪。而她旁边的男人，表情像是定格一样，不为所动，铁石心肠。
蓉蓉被从手术室推出来，阮桃飞身扑过去，双手捧着蓉蓉惨白的小脸，一遍遍呼唤：“蓉蓉，蓉蓉，是妈妈，别怕，妈妈来救你了，快醒醒，不要吓妈妈了。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的错，你醒过来，妈妈答应你一定振作，一定补偿你，真的，这次真的是真的！”
高歌和另一个护士搀扶着全身虚脱的阮桃在椅子上坐下，一边一个，似乎在说什么安慰的话，阮桃一句也不记得。
“阮桃，高歌在电话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不要私自行动，你查到了人贩的临时落脚点，很好，把地址告诉我们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为什么非要自己赶过去？到了之后，你给我们打来电话坦白你已经到了，到此为止的话，也行。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们的劝阻，非要开车去追他们？”牛剑锋喘着粗气，好像是突破了什么透明的屏障一般，还是在阮桃最脆弱的时候把这些责问说出了口。
阮桃迷迷糊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刚刚好似天外之声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很想站起来跟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理论，可是她没有力气，只能虚弱的反驳自保，“他们要逃，我不追的话，我怎么知道他们会逃去哪里？你们去哪里救我的蓉蓉？车上是我的女儿，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我女儿被人贩带走，然后等在原地，等姗姗来迟的你们？”
“你可以记住车牌号！”牛剑锋严厉冷酷的声音撞击在狭长的走廊两侧墙壁，来回弹射，最后全都集中射入阮桃的心里。
“如果是套牌车呢？如果是偷来的车呢？等你们顺着车的线索查到他们，我女儿早就不知道卖给谁了。等你们，蓉蓉要多吃多少苦？没有妈妈，她会吓成什么样？那是我女儿，我的命！”
现在想到这句话，阮桃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蓉蓉是她的命，可在说这话之前，她是怎么对待蓉蓉和自己的生命的？
“我们能设路障，能想别的办法拦截……”
牛剑锋还想再跟阮桃辩论下去，高歌踏上前站在两人中间，“够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牛队，拜托你看看现在什么场合，阮桃什么境遇！”
牛剑锋面部肌肉抖动，抿嘴攥拳，似乎在跟自己较劲。最终，他没能再次突破那个屏障，转身夺步而去。
阮桃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她太冲动了，警方的确有更多更温和的办法能够活捉人贩，救下蓉蓉。
关心则乱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事实是阮桃太过自大，她觉得自己曾经是推理作家，在她创作的世界里，一切都能按照她的设想发展，主角们的光环加起来能够照亮宇宙。
虚构故事里，编外神探们总是在智商、筹谋上碾压警察。搞得搁笔几年的阮桃竟然分不清虚拟与现实，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也有主角光环。讽刺的是，在现实世界里，自以为是主角的自己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炮灰。
还有，彼时的阮桃是个丧夫一年的寡妇，正深陷抑郁症的折磨，头脑混乱，蓉蓉被拐就像是一枚打进混沌头脑里的子弹，只会在这颗盛满浆糊的脑袋上面打出两个洞，而无法让它瞬间恢复冷静理智。
白念初在最后的宴席之前跟阮桃说的那两个重点的第二个 “相信人民警察”不正是对她最大的讽刺，最响亮的耳光吗？
所以有一件事是阮桃认定且不容置疑的——自己这个糟糕的母亲跟可恶的人贩一样，都要为蓉蓉之死负责，都该死。既然三个人贩都已经死了，那么就只剩自己一个了。
阮桃在失去蓉蓉的第一个月里曾三次轻生，全都失败。往后的11个月，阮桃从未有过一次试图自杀，因为她在网上看到了那张照片，得知该死的人贩还有第四个，找到他，跟他同归于尽成了阮桃的人生信条。
等一下，人生信条！谁说活人才有人生信条？阮桃现在还有意识，她仍然可以继续奉行这个信条。对，刚刚那个异想天开的实验失败没关系，她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阮桃不再迷茫，打定了主意，继续追查第四个人贩的身份，然后永无休止地复仇。
不管自己现在是人是鬼，但有一点是不变的，自己是蓉蓉的母亲，是一个复仇者。她的存在总得有点意义，有一个目标，哪怕仅仅是意识的存在。
“喂，牛队。”阮桃在瞬间打定了主意，以高歌的身份正式开启，或者说是续接过去将近一年的调查。只不过所处的环境有了变化，身份有了变化，阮桃也打算在调查方式上也做出改变。从前的常规方式不行，根本找不到证据确认仇家身份，好在现在有了非常规方式。
这就像是用假设法去解题，设嫌疑人X为幕后主使。反正自己已经代入了嫌疑人的身份，不如就用这个假设法，看看解到最后是得出结论嫌疑人X就是幕后主使，还是解题失败。
“高歌，你搞什么？执行任务期间，你人怎么说没就没了？”牛剑锋还是火爆脾气，劈头盖脸地怒吼。
“牛队，你在哪？我要跟你谈谈。”阮桃学着高歌说话的语调。
“谈个屁，你赶紧给我去继续执行任务，小郑他们俩看不住嫌疑人，万一因为你擅离职守让人给跑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在哪？”阮桃哪有心思去执行什么任务，她必须马上见到牛剑锋，跟他说蓉蓉的案子里还有第四个人贩，问问他，高歌到底有没有给他看那张她从网上找到的照片。
牛剑锋没想到高歌不但擅离职守，还敢跟自己这个顶头上司鸡同鸭讲，强硬转话题，愣了两秒后，他低低地问：“高歌，你，你还好吧？你现在在哪？”
阮桃猜测，牛剑锋可能是误以为高歌被犯罪分子给挟持了，所以瞬间改变态度。他们当警察的果然就是敏感，或者说一向尽忠职守又礼敬上司的高歌突然转变太过反常，引起了牛剑锋的警惕。总之既然已经搞出了这样的误会，阮桃不妨将错就错。
阮桃压低声音，放慢语速，故作深沉地说：“牛队，我现在在向日葵春天7号楼，你过来吧。对了，你一个人，记住，只能有你一个人。”
“行，你等着。高歌，听着，不管怎样，你给我好好活着，懂吗？”牛剑锋难得动情，温柔了一回。
挂断电话，阮桃抬头，16层的防火连廊上，她不久前“起飞”的地方，此刻正站着两个不用看清表情也知道是满腹狐疑的人，一个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是总能第一时间出现的好邻居万腾翔。
阮桃直接坐到正对着自家单元门的休闲椅上，等待牛剑锋到来，正好趁这个时间临场发挥搞创作，想一想台词。
10分钟后，牛剑锋风尘仆仆，以百米速度直奔阮桃。还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高歌，怎么回事？”牛剑锋满脸通红，额头沁满了汗珠，全身僵硬，站定之后警惕望着四周，不敢轻举妄动。
“不用担心，咱们很安全，没人埋伏。”阮桃按照自己的台本照本宣科。
“没人埋伏？”牛剑锋挑眉，仍旧不放心地四下张望，“真的？那你干嘛火急火燎让我过来？”
“牛队，”阮桃直奔主题，“一年前温乐蓉的案子，拐卖案，车祸死了三个人贩的那个案子，你还记得吧？”
牛剑锋紧皱的眉心反而骤然舒展开了，他眼神闪烁，歪着头瞥了一眼休闲椅对面的单元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记得，怎么了？”牛剑锋的回答冷静了许多。
“其实，其实在这案子上，我犯了一个大错。今天叫你来，而且是叫你一个人来，就是为了向你坦白认错。”阮桃无暇顾及和猜测牛剑锋微妙表情变化之后是什么原因，她更急于抓紧时间验证，因为自己这个将错就错的谎言很轻易就能被拆穿。
牛剑锋表情古怪，竟然带着点嘲讽的笑意，“哼，那案子啊，你的确是犯错了，你错就错在太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