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黎明之前（8）
江东出声，“梁九州身上有击打或束缚痕迹吗？”
那头似乎因为江东的声音稍稍停顿，明显吸了口气才回道：“手腕和脚踝都有，不过没有击打伤，对方应该是很轻松就劫持了受害者，并用某种方式使受害者吸入大量汞，法医判断可能是汞蒸气。”
张子敬应声，“好，还有吗？”
“有……是陈梨和许桂峰的……”
张子敬骤然愣住，余光里江东神色如常，咬合肌却是隐隐绷紧了。
他伸手要关闭功放，江东提前开口，“说吧，不用顾及我。”
“许桂峰死于内脏大出血，肋骨刺穿了肝脏和心肺，这都是车祸撞击导致的，我们也找到了货车司机核查了情况，基本贴合。另外，陈梨……她是机械性窒息，没有其余伤痕和性侵痕迹，凶手大概率是……在掐死受害者后便直接逃离了现场，同时我们在陈梨的右手食指里发现一小段棉线，有很淡的消毒水味道，我们综合判断之后初步确定应该是凶手戴了某种棉质清洁用手套。”
“目前就是这些发现。”警员在那头总结。
“好的，谢谢了。”
张子敬挂断电话，耳里掉进一个后背压住靠椅的吱嘎声，恰逢红灯，他慢慢驶停桑塔纳，扭脸便见江东一条胳膊贴住眼睛，嘴唇紧衔着一支烟，烟雾徐徐氤氲在副驾席。
张子敬咂吧两下嘴，一肚子话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摸出第二根烟点燃，随着烟雾吐出，他慢慢低头用额头抵住了方向盘。
“被掐死……很痛苦的……”
江东突然幽幽淡淡一句，张子敬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了一把，一股锐痛袭遍胸膛。
“东子……”
江东却不理，胳膊压眼睛压得更重，头彻底偏向窗口，“她很怕痛的，以前都是我哄她，那天如果我在——”
“东子，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人，是范伟！那个雨衣男一定是范伟！”
“是范伟，我刚刚想清楚了，棉质手套，消毒药水味道，就是范伟，头儿，我们一定要捉住他”
“一定会的，你信我，他现在或许是和许卿挚在一起。”
江东移开手臂，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那么，许卿挚现在会在哪儿？”
……
男人皮肤经受过烈日整日的炙烤，由内而外渗出黑红色，汗液由腋下滑至裤腰，他在停车前抹了把脑门的油汗。
离凤泉县还有一个山包的路程，他缓下车速，空出一只手拿起矿泉水瓶仰头灌了半瓶。
“水都是热的，等送完这单货，也得休息下了，我的脖子……”
嘴里抱怨着，他转动脖颈，指头搁上头揉搓起来。
货车的目的地是去凤泉县新开的商超，他已经连轴转二十五个小时，一肚子凉水灌进去，胃也开始叫嚣，他便想着先去前头路口那家盒饭摊解决掉这个问题。
他将车停在路口，跳出车门，一门心思全在那个香气四溢的饭摊上，并未察觉此时一只手掀开了塑料布。
许卿挚从货车后厢跳出，为避免发出过大声响，一落地，她及时抱住膝头躲在一个车轮后。
男人讲价的大嗓门袭来，她趁机溜向了另一侧的断壁墙垣。
墙体淹没了她的身形，制造了完美的视野盲区。
夕光已全部收回云内，山里要开始冷了，天色雾蒙蒙的，偶尔刮过的一缕微风会趁势拨乱许卿挚的头发，发丝将她眼前的天际分割成无数细碎的块状。
“许姐姐，你要去我家看我死没死？”
许卿挚没有回头，视线直勾勾陷入前方的雾气，“嗯，我要亲眼看看。”
“其实你有答案了不是吗？就在那个逃出来的晚上。”
余光里是一角瘦骨嶙峋的肩头，一块青紫色的疤随着走动，拉出细微的牵扯感。
许卿挚侧过眼，钟琦也向她望来，他身上还是那件血迹斑斑的汗衫，有风吹过，单薄的布料裹紧瘦削的身板，紧紧吸住皮肤。
他和卿挚保持同样频率，缓缓迈步，赤裸的足踩在石砾地上，脚趾都磨破，血和脓相互混合，像是皮肤里长出来的。
“钟琦，你已经死了。”
“是，我不存在，我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你看得见我？”
许卿挚沉默，她伸出手板，钟琦将手搭过去，卿挚闭了闭眼，感到困惑，“你死了，为什么还有温度？他们骗人的？其实你根本没死？还是说，我也死了？”
她低头看自己，脚趾流血，一路血斑，有粒小石砾在她的拇指前一跃而过。
“许姐姐也死了？那我们都是尸体？”
“漫山遍野跑的尸体？”卿挚噗嗤笑，“早该死了，也许二十九年前我就死了，离开母亲的子宫后，我的呼吸便停止，现在的人生都是一具尸体的幻想，所以你其实没死，你活在我的世界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到处跑的尸体啊，好好笑，嘿嘿嘿，许姐姐，其实我也觉得我没死，真正的死亡是被忘却，可是你还记得我，所以我没有死。”
“是啊，你没有死，你永远活在一具尸体的幻想里。”
钟琦不再说话。
卿挚一路往前，夕光从她的前头绕到后头，月亮便出来了，她被拢进夜色里，像是一只鬼，一具真正的尸体。
钟琦的脚步很轻，轻到竖起耳尖都捕捉不到一丝动静。
“钟琦，你不要走。”
“我不走，你需要我，我就不会走。”
“钟琦，你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了，和你一样。”
卿挚眼珠蓦地很亮，如是月亮坠进瞳孔，她背转过身，手指钩在后腰，钟琦自觉地走到她的正对面。
“钟琦，那天的蛋糕你还没有吃呢，我……本该救下你的。”
“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界，他们总是在等悲剧发生再说好可怜，总是等无法挽回再进行缅念，我们求助过，可惜被忽视了。我是被他们一起害死的，因为他们彻底无视了我妈妈的痛苦和我的难受，还相信了那个男人的话。人们总愿意相信更刺激的东西，哪怕是假的，这是这个世界的劣根，你一个人拔不掉的。”
“你知道吗？我其实偶尔会认识到你已经死了，但大多数时候我还是期望看见你，我知道我在逃避自己的失败，在给自己找一个——”卿挚的拇指和食指分开毫厘的间距，“小小的出气口，之前我总希望能救下你，我每天都好害怕你突然离开我，在你走那天——”
有风吹过卿挚的脸，直到寒意渗进肌肤，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感觉自己也死了，那个想要努力逃出来的自己也死了，一切都是徒劳，有些噩梦根本醒不来，除非自我欺骗，说我很好，我没事，其实好不好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钟琦眼睛很亮，“所以你在你的世界里创造出我，去惩罚那些用谣言害了别人的罪人是吗？”
“我……一开始是不想的，我……一开始……”
卿挚恍然想起什么，那是一个黑夜，那是一个天台。
她的足尖探出去，只需要把足弓压向护栏外侧，重力就会把她带向车流。
那个时候，她问自己，我真的还能重新开始吗？
那个时候，分明听到了什么……
卿挚顿住脚步，回忆里一段声音嗞嘎嗞嘎冒出来，像是收音机的信号紊乱，她扯动那根天线，声音由远及近变得清晰——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为什么要死呢？该死的是那些人，是他们传播和听信谣言，是他们在受害者身上捅刀子，都是他们的错，包括你没有救到的钟琦也是被他们害死。
你知道吗？钟琦一开始没打算死的，那天你去买生日蜡烛，他在屋子里等你，有个人凑到窗户口喊他。
“钟琦，你怎么还好意思活着？你的妈妈是贱货，是贱货才会被打死，没有人会去害无辜的人，她是罪人，你爸爸才会打她，包括你，拖油瓶！你早该死了！你现在还想拖累另一个人吗？去死去死！”
钟琦真可怜，他是在骂声里死的，痛苦的，难受的死了。
所以——
那个声音的主人递来一个手机，卿挚看到好多人。
“杀了他们，一个一个地杀了他们，他们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