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你认为最优秀的特工，应当具备哪种能力？”

“缜密的逻辑思维，敏锐的洞察应变，自如的情感操控，当然……还包括一流的战斗身手。”

西历1939的5月6日，上海法租界外滩太古洋行办公大楼顶层的某间办公室，工部局警务处副总监赤木征昭与部下香取庆子正在对话。

赤木征昭还有另一重隐密身份，他是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1937年8月日军侵占上海后，成为“孤岛”的租界因为中立政策，不仅收纳了四面八方涌进的难民，还活跃着许多抗 日力量，令日 本方面头疼恼火不已。碍于国际形势，日方不敢贸然挑衅英美法诸国入侵租界，于是着力谋求租界事务的控制权尤其警权。在警务处特设一名日籍副总监，是日 本总领事三浦义秋与公共租界工部局数次交涉，在4月才达成的“战果”。如此，刚从天津调任上海的赤木征昭理所当然地一肩挑起两份职务——以日籍副总监身份，可以指挥麾下日本巡捕，在公共租界乃至法租界横行无忌地抓捕抗日分子，捣毁情报机构系统。这些，都是老牌特工赤木征昭的长项。

赤木征昭的心腹得力干将香取庆子自然具备相对应的特工身份。只不过，作为前者就任后增补的首批日籍巡捕，今天是香取庆子报到和正式履职的头一天。

临窗东眺，太古码头和江岸尽收眼底。

对于部下思酌后审慎的回答，赤木征昭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你看，轮船行进在海上，会在海面投下虚幻的倒影；然而在海底鲨鱼虾蟹的仰望中，相隔一层海水的轮船，何尝不是虚幻的影子？中国人讲究阴阳，阴阳就是虚实。”

“所以中国的兵书有云，虚实相间，以实破虚。”香取庆子揣摩着上司的思路。

“庆子，你狭隘了，最优秀的特工，无需一流身手，他可以像最平凡的俗人，只要会虚实造境，不仅能以实破虚，还能以虚破实。虚实相生相长，变幻无穷……”

“虚实造境？！”香取庆子眸角掠过一缕阴利的黠光，“赤木先生，今天有大人物从太古码头登陆的消息，已经适当地散播出去。”

赤木征昭仍然背对香取庆子，用望远镜观察码头，“负责接应的宪兵队已经就位，军统锄奸队想必也在最佳狙击方位等待着。”

“先生部署的虚实之境，令属下叹为观止！”香取庆子欠身立正，更显恭敬和崇拜。

“庆子，我不希望从你的嘴里只听到恭维，现在，我们更应该多想想我们的敌人。”

“敌人？赤木先生，那些所谓的军统中统，包括讨厌的白俄探子和德英情报掮客，那些想在上海滩揩一把油就闪的家伙，实在不配与您为敌。对了，您方才提到‘倒影’，听说‘倒影’还是一名特工的代号，您似乎对此人有兴趣。”

“倒影——”赤木征昭的声量放缓，放下望远镜，若有所思，“这确实是位有意思的敌手，我查阅档案资料，从两年前上海战事开始，种种迹象在告诉我，诸多意外情况，均与此人有关。此人擅用虚实。”

“据说，当初他差点拿到了帝国在杭州湾登陆的绝密情报，这将改变上海战局！”香取庆子有些不安地蹙了下眉头，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我宁愿相信这是以讹传讹的故事，如果真有这样神通广大的人物，中国人怎么会在战局上一败再败！而且，全都是在您上任前的事情，恕属下斗胆妄议，您的前任，实在无能。‘倒影’胆敢挑战您，必定自寻死路。”

“已经向我发出挑战了，昨晚的事故，就有此人的痕迹。”赤木征昭显然没有香取庆子的乐观。

“那就请先生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愿意做您的急先锋，让‘倒影’现出本形！”香取庆子立正，很认真且满怀信心地请战。

“会有机会。庆子，你有足够的优秀；如果，你有足够的运气……”赤木征昭说话的风格一向含蓄，他转过身，“现在什么时间？”

“下午一时二十分。”

“还有十分钟。庆子，现在去完成你的任务。”

香取庆子领命退下。她今天没有着警服，身穿时下最普通常见的阴丹士林蓝旗袍，赤木征昭目视她走进码头，随即汇入熙熙攘攘来往的旅客人流中。像一滴水，掉进海里，转瞬没了踪影。

赤木征昭继续观察码头的动静。

立夏节气，却是将夏未夏，被江水浸染的空气在阴润中裹挟着似有非有的潮雾，巨轮、军舰和小艇舢板错落地浸在橙红的江面上，如同缭乱开放的玉兰花。

在沿黄浦江一溜儿串烧般铺开的码头中，太古码头的地位是尴尬的。论规模，只得3个巨轮泊位，远不及一条航线同时有十几条船在开，日吞吐量逾万人的十六铺码头；论设施的先进，不及安装有轨道移动式吊车的蓝烟囱码头。但太古码头也有她的好处，她小而美，只停泊远洋邮轮，停泊前后广开航道，严禁小艇舢板靠近，码头管理也最为严格。

管理严格，意味着容易掌控。一道“入关检查”的门闸，严酷地将接客的，送行的，穿梭在人群中叫卖的商贩，倒卖船票的票贩以及等待工作机会的码头工人，全部隔挡在码头外。如此，能够在太古码头内行走，迎着江岸吹风赏景的，泰半衣着体面，人也不会很多——一张远洋邮轮的船票，不是多数人有能力支付的。她不会像别的码头那样闹哄哄，空气里弥漫着各式人等的汗臭，一不小心就踩到别人的脚跟，或者美丽的女士被别有用心的揩油。人与人之间可以保持多一点体面的距离，让旅客在踏上远洋邮轮前，提前感受到一丁点儿“法式的浪漫”。

赤木征昭喜欢这种充满缭乱抑或“浪漫”的人间气味。不过，现在他有意识地收回了个人的审美享受。他在工作。

那艘船将在二号栈桥位置靠港。

二号栈桥长32米，连接江岸的一端有9级下行台阶，台阶之下方圆10米范围内，被荷枪实弹的宪兵环绕成一片小“禁区”，不允许靠近。近年来，因为欧洲局势的变化，无论是公共租界的工部局，还是法租界的公董局，对日方的态度愈显妥协，明面上不允许日军过界，实际对于宪兵开进租界，维持日方所需要的“秩序”，已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法阻止，甚至连枪支的动用，也不能阻拦。如此，“大人物”抵岸即会被宪兵队环卫护送。

由“禁区”至出入关检查处，有61米，这是最危险不可测的一段距离。只要安全入关，会有一条真正的特别通道。香取庆子的职责，就是护送和引路。

现在可以看到的是，距离二号栈桥约30米的三号栈桥前有许多排队等待上船的旅客，“禁区”宪兵队的周旁则活动着不少肆无忌惮探头探脑的家伙，他们西装革履胸挎小相机——有“大人物”抵沪的消息，被“适当”地放给了亲日报刊，记者们赶来抢头条新闻。当然，记者的身份在入关时需要查验和登记。

赤木征昭嘴角噙一抹冷寒。通过他的努力或者说是威胁，今天的工作部署，事先征得了码头管理方的配合，视野中的布局让他尚为满意，进入码头的人员身份相对清晰并被严格审查。当然，军统的人还是会混迹其中，无妨，水至清则无鱼，他等着看一场好戏，然后拿到自已的辉煌战果。

一切都在掌控中。

轮船到港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声音悠扬，悦耳，令人身心欢愉。

这时，室内电话铃声响起。

“汪先生已在虬江码头安全登陆。”

电话那头传来的好消息和由衷赞美只让赤木征昭的笑声维持在通话过程中。

“大人物？谁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把姓汪的钓到手里就得意洋洋，这种货色还怕找不到替代？今天我要完成的工作，才真正关系到帝国的远景宏图。”

他不以为然地挂上电话，自语着拿起望远镜。一艘远洋邮轮已然靠港停驻，在等候下船的旅客中，他如愿地搜寻到自己的目标。

精确距离，统共103米。他再次在心底确认。

倚坐大班椅，惬意地点燃一支雪茄。

“呯！”雪茄还剩三分之二的时候，传来一声脆响。

这是枪声。

赤木征昭很快分辨出，枪声来自于莫辛纳甘M91-30狙击步枪，苏联制造，使用PE型瞄准具，可对1400米的目标射击。莫辛纳甘步枪俗称“水连珠”，概因枪声清脆，有如水珠溅落。狙击型步枪更将这种清脆发挥到极致，枪声像敲冰戛玉，听到时即为遏止时，惊艳顷刻，绝无余响。这是军统锄奸队的最新配置。

伴随枪声的，是码头上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骚动声，以及巡警的鸣哨声。

真正由衷的笑意浮现在赤木征昭的眼角皱褶处。

混乱还在继续。

他看向腕表和墙上的挂钟。还有最多5分钟，那个人会如愿出现在眼前。

3分钟过去了，他突感不安。

他起身，重新拿起望远镜。

他的脸色陡变。

事变发生在两处！

惊魂未定的人群聚拢成两个圆圈，像一副被踩捏变形的黑框眼镜。他们朝圈儿的中心伸长了脖子，指点议论。

赤木征昭扔掉望远镜，几近失去体面地跌跌撞撞冲下楼。

在宪兵和巡捕的驱散下，围观的人流像狂涌又骤退的海浪，从“禁区”散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脸色铁青的赤木征昭。

脚下仰面躺地的白俄女人，微卷的栗色长发铺展四散，如同待飞的翅膀，大大睁着的双眸折射着蓝宝石的光影，白暂肌肤和秀美长颈衬托出与众不同的优雅，全套镶嵌宝石的紫金首饰和散落一地行李的名牌手提箱彰显高贵身份。

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