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1章 登船

书名:倒影本章字数:3733

陆澄在邮轮几近拔锚离岸时,通过闸口,跳上了甲板。

她抬起腕表。

5月6日下午2时整。

她并非最后登上邮轮的。身后栈桥,已然关闭的闸口突然又开启,邮轮乘务引领五名身着公共租界巡捕制服肩佩徽章的匆匆跃上船,步履霍霍从她身边经过,走向靠近船艏一侧的梯间。这是二层甲板,船艏的位置,设置头等舱乘客的专用通道,既有一部直达五六层甲板的电梯,也有步行的楼梯。

“QUEEN”号豪华邮轮有7层甲板,27202总吨,核载1181人,早十年是英国 卡纳多轮船公司的宠后,专值北大西洋航线,风光无限。待到公司乘势兴隆,科技昌明进步,RMS Queen Mary、Normandie这些超过5万吨位,内部设施奢华得令人瞠目的邮轮陆续下水,她就成了被贬黜的王后,发配到往来中国的远东航线上。

不过,用中国人的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QUEEN”号如同日不落帝国,在当下国际时局夹缝中虽显出尴尬窘势,里里外外的体面和尊贵仍然讲究。主甲板上负责接待指引的乘务多半是洋人,高鼻碧眼,高傲帅气,雪白丝绢手套在阳光下耀得晃眼,给每位上船的乘客都送上一份邮轮导引册,举止间是刻板冷淡的绅士礼仪,口音是蹩脚的中文;船舷两侧摆设的几排帆布躺椅明显旧了,但干净平整,看不出多余的皱褶;楼梯的铁艺扶手精心保养过,破损处有专业处理,摸上去总体还算顺滑称手;连三等舱内舱的橡木地板都新近打过蜡。

陆澄展开手持的船票,三等舱327室A床。本轮航班,起点上海,途经香港、槟城,过印度洋,终点是法国的马赛,行程二十天。

邮轮的大堂设在二层甲板的后半部,她来得太晚,排了差不多半个钟头的队办完入住手续,大堂两侧电梯前仍然挤塞。一眼望过去,多半旅客的脸上挂着能顺利登船的庆幸,以及庆幸后的松驰。当日军逐步侵蚀中国国土,虽说租界仍然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但往后形势不容乐观,对于那些有实力奔离,有彼岸可接纳的人来说,从上海 开往世界各国的每艘邮轮,大抵都可称作逃难之舟。

陆澄的舱室在上一层甲板,便拎了行李箱由中庭阔气的旋转楼梯上楼,行走在深长的内廊走道,左右探看门牌号,很快找到房间。

推开虚掩的房门,这间舱室是二人间,进深不足15英尺,宽不过10英尺,有一面小小的舷窗。房间的布设更是简约紧实,两张抵墙并置的窄小单人床,中间是细窄的条桌,摆放水瓶水杯和黄布罩头床灯,右床抵靠舷窗,左床紧贴衣柜,实在是没有浪费半分空间。

一名齐肩发中等身材的女子脱了鞋,站在左床上,正将行李箱放进衣柜。

这应当是陆澄的室友了。

“嗨。”她朝室友打招呼,同时注意到对方已将一只书本大小的帆布手袋放在靠舷窗一侧的床头上,于是取下挎在胸前的照相机,连上船票,放在条桌的左侧,表示她打算住左床。当然,左床床头墙面上标注的英文字母是“A”,这确实是她的床位。

室友闻声转头,首先留意到的是陆澄的行李箱,含笑说:“好漂亮的箱子,要放进衣柜吗,我帮你。”

棕色小牛皮,复古的铜搭扣,配上环绕箱体的巴洛克卷草纹,这只行李箱一眼看去就知独特且价值不菲。

行李箱略沉,勉强抬高,陆澄差些打了个踉跄,刘静见状弯腰一把抡到手中,很轻松地放入衣柜。

“多谢,哗,你真行,有力气!”陆澄夸奖着。

“这个……举手之劳,倒是我踩了你的床……”室友语含歉意,下床穿鞋,陆澄顺势扶她一把,用自已的行动消弥掉对方的歉意,说:“没事,柜里有些潮气,先敞开透气吧。”

二人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地交换了站立的位置,然后坐上自已的床位。

“陆澄,《新申报》记者。”陆澄拍拍桌上的相机,快言快语地介绍自己。

“刘静,中学教师。” 二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材,略微圆润的脸庞,平眉,安静的双眸,几乎没有什么弯曲弧度的厚唇,她说话时始终含笑,带着示好和友善的意味,但其实笑得拘谨,似乎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刻板,缺乏灵动。声音也是一贯的低沉平稳。

“为人师表啊,好职业!”陆澄表现出记者职业性的热络活跃和自来熟,“在哪所学校就职?我倒认得好些中学教师呢!”

“仿德第一小学。”两张床之间的距离很窄,刘静小心翼翼地挪动坐姿,避免碰到陆澄的腿脚。

“这个我晓得的,在董家渡对吧?真巧,贵校还真有我的一位熟人!”

“我在学校工作没多长时间,也……不善交际,我教体育,课不多。真惭愧,好些同事不认得。”刘静轻轻交搓双手,仍然显得客气且拘谨。灰白色旗袍的袖口处缀着黑丝线,有明显的磨毛。她的手指骨节略为粗短,右手大拇指有淤伤的痕迹,看上去像旧伤,包括方才放行李箱时显示出的气道,都符合长期运动的体育教师身份。

“教国文的老师,很出名的,叫什么来着,对,蒋美贞。”陆澄兴致勃勃地。

“哦。”刘静轻轻点头,“蒋老师我是接触过的,四十出头,人特别和气——”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捂嘴忍笑,“我听同事总叫她的绰号,酱油瓶子!”

“对,对,酱油瓶子!”陆澄失声大笑,“你知道她这绰号从哪里来的吗?不仅因为姓蒋,皮肤黑,这中间还有故事啦……”

“小妹!”陆澄的笑声被横冲而至的一声欢呼嘎然切断,同时被切断的,还有她与床之间的亲密接触。背对房门而坐的她,被人由身后突然抱起,甚至还悬空荡漾着转悠了两圈,惊得刘静目瞪口呆。

“干什么,干什么!”陆澄在“旋转”的过程中怒喝挣扎,等到双脚落地,一把狠狠推开“突袭”之人。

一身船员制服的青年男子,亚裔面孔,身长脸方鼻挺,颇为英朗精神。

“喂,你什么人,朗朗青天,晖晖白日,公然耍流氓?!”陆澄气咻咻地。

青年男子看清陆澄的相貌,一脸尴尬抱歉,后退两步,欠身鞠躬:“啊,小姐,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我认错人了。您跟我的小妹发型、身材都很像,桌上又有相机,再说……您坐在我小妹的床位上,所以……”他咬着一口纯正的京腔。

刘静拿起陆澄放在长桌上的船票,低声提醒:“先生,你怕是走错房间了,这就是陆小姐的床位。”

“怎么可能!小妹的船票是我亲自订的,绝不会搞错!”青年男子闻言诧异地一把夺过船票,瞥过后目光如灼逼视陆澄,“这位小姐,请问你的船票从哪里搞来的,我的妹妹马寒音在什么地方,你给我说清楚!”

陆澄好整以暇地横了对方一眼:“朝我凶什么,打算杀人还是送捕房?这是豪华邮轮的尊贵礼节?我要投诉,让你的行为见报!”

青年男子额角青筋隐现,努力平复自己的喘息,说道:“小姐,我的忍耐有限,要不您现在就跟我去一趟保安部。”

刘静轻声提醒:“陆小姐,究竟有什么误会,还是解释一下吧,别把事情闹大。刚上船,也别坏了心情。”

陆澄双手合抱,在冷笑声中将青年男子胸前身份铭牌念了出来:“Assistant Captain,MaHanSheng;船长助理,马寒声。我猜到了,你是马寒音的哥哥。好吧,现在我知会你,马寒音临时有事不能上船,报社安排我顶替她出差!”

“你的身份证明。”马寒声目光冷硬,满含狐疑将陆澄上下打量。

陆澄从马甲内侧口袋掏出记者证,“啪”地拍在桌上。

“陆澄,《新申报》时政版首席记者,女,27岁。”马寒声将记者证里里外外翻看几番,放回桌面的时候冷硬态度稍减,疑虑却似乎更增两分,“临时有事?什么事?”

“什么事,和尚赶道士,我不是她的上司,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今天也不知道撞上什么霉运,临时被抓丁,原本在岸上好好地干我的采访活儿,晚上还在大加利订了西餐,打算好好享受一顿,冷不丁派我赶这趟长差,简直够了!拜托你说话客气点!”陆澄没好气。

“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情况,怎么没有提前支会我?!寒音处事从不会这样没有首尾!”马寒声蹙眉喃喃自语。

“这是你们兄妹俩的事。”陆澄语含讥讽,侧身作送客状,“马先生,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请回吧。”

“那么……”带有适当礼节的京腔又回复到马寒声身上,再次欠身道:“真不知道陆小姐您是小妹的同事,无礼之处千万海涵,稍后我会亲自送些水果过来。”

“谢了,受不起!”陆澄拉长了声音。

马寒声满怀歉意点点头,然而,当他转身时眼角余光掠过敞开的衣柜,目光突然凝结出锐利寒气,提手便将陆澄的行李箱拎了下来,厉声道:“这是寒音的行李箱,我在巴黎买来送她的,她一向宝贝得很!陆小姐,无论如何请你再解释一下,她的行李箱怎么会在你这里!”

陆澄无奈地叹息摊手,说:“马先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紧张。我说过,我是临时受命顶替你的妹妹出差,二十多天的长差,我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就得立马上船,是你的妹妹主动将行李箱借给我。包括里面的衣物,一并借给我用。谁都知道,马寒音是报社里头人尽皆知的天主教徒,乐于助人的善良人。更何况,我算是替她顶差。”

“她亲自将行李箱递给你?”马寒声追问。

“不,我没能跟马寒音小姐晤面,是她托同事捎给我的。”

“不对,”马寒声盯着陆澄,“我怀疑你。我的小妹虽然良善纯朴,但也最爱洁,不会轻易把自己的衣物贴身用品给别人使用。据我所知,你不是她的闺蜜!”

“那行吧。”陆澄撇了下嘴角,再度摊手,“其实我并不愿意用别人的物品,是马小姐一腔盛情难切。马先生要是不放心,简单,马上拍份电报咨询报社。或者,三天后到达香港,亲自给马小姐打个电话。”

马寒声当机立断:“我这就去。”

真是一个较真而严肃的人啊!陆澄点头:“好,那还请麻烦你,在核实之前,帮忙把行李箱放进柜子里。你也知道,这行李箱不轻的。”

马寒声固然面带愠怒,倒还将行李箱放回柜中,折身就走,行至房间门口,与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的小胖子撞个正着。

小胖子身手灵活,一把攘开马寒声钻进房内,细声细气地喊:“马记者,走呀,跟我拍照去!”

陆澄将小胖子打量,说:“您好,您是董德董导演吧,我是代替马寒音出工的陆澄。”

董德扶了下镜框,四下张望又收回目光:“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