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彷徨街

巫铭讨厌猫叫的声音。

长辈们曾经告诉他，怨魂会哭，厉鬼会笑，而无论哭声还是笑声，旁人听上去都像是猫在夜晚难产时的喑唔。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猫是一种可怕的生物。据说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狗并不会随意食用主人的尸体，除非身体腐臭，否则它们无法辨认主人是深眠还是死亡。然而，猫则会毫不犹豫地噬咬，因为，猫的眼睛能看透死亡，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

或许，猫看到的是人的灵魂。

如果都像夏目漱石笔下的那只猫一样，看得刻薄又透骨，肯定觉得人类是一种糟糕透顶的生物。

巫铭害怕猫，尤其是猫的声音。

某种程度上也是由于在“彷徨街”和“月升酒店”这两桩事件里的亲身经历。

第一桩事件的起因大概得追朔到今年秋初一个寻常的傍晚，当天巫铭所工作的餐厅尚未打烊，韩蕊便急匆匆开着她新买的大众两厢车，执意要领他去一趟彷徨街。关于这条街区的故事，长期以来不断成为众人口中都市怪谈的热点。早在两年前的圣诞期间，巫铭曾被卷入“旧神之子”的杀戮游戏，那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触到彷徨街里的各色人物。

所谓的彷徨街原属于繁锦市的老街区，由于距离市中心较远，旧城改造相对滞后，再加上长期社团割据、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这里似乎脱离了社会与时间的法则——到处是幽深密布的巷子，残破的沿街摊铺，无人修葺的宅院以及废弃的祠堂，呈现出一片混乱和古旧的模样。

彷徨街里最多的莫过于租客、乞丐和混混，这里恶人满地都是，打架斗殴抢地盘的事情层出不穷，由于严重的治安问题和时不时冒出的恐怖传闻，本地市民对此地通常选择避而远之，正因如此，这里简直是罪犯和地下交易者的天堂。

韩蕊目前是一名实习记者，大学刚毕业就进入到市电视台，一年以后很有机会能够顺利转正。身为记者，虽说越危险的地方就越有新闻的价值，但一个纤瘦的小姑娘经常去彷徨街那种地方，至少看上去不怎么令人放心。

好在，韩蕊并非普通的女孩子。

她出生自中国最神秘的家族之一，从小接受家族的特殊训练，现在又找了一位厉害的师父。她身上的每个细胞似乎都洋溢着一份超乎常人的大胆与自信，但在巫铭看来同时也意味着冲动和鲁莽。巫铭的性格几乎跟韩蕊完全相反，他冷静、慎行而且明辨，从这个角度上说，巫铭确实最适合成为她的搭档。

——言归正题，开车的路上，韩蕊提到彷徨街的那群孤儿们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孤儿里头为首的是一个名叫荒子的17岁少年，他和15岁的妹妹小沐一起，外加五个流离失所的孩子暂住在布满蛛网、无人管理的赵氏祠堂内。白天几个孩子一般到市区以偷窃、行骗或者广场乞讨为生，有时会接一些发传单之类的零工。韩蕊为获取新闻情报，曾经给予这帮孩子报酬，安排他们做过自己的眼线。一来二去，韩蕊与他们也变得熟络。此番求助，起初韩蕊并没在意，本来嘛，无父无母的孤儿们容易受到欺负，更何况在那种地方。然而，当他们趁夜抵达以后，很快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赵氏祠堂在入夜后显得尤其阴森诡异，由于线路老化，虽从外面偷接了电，仍隔三差五会瞬间熄灯。偌大的厅堂内，几个孩子们围坐在烛火旁，眼神焦虑，面色凝重。祠堂里的灵幡被孩子们收集起来横在房间里当作帘子，而帘子里面不停传来如动物般时而急促，时而沉缓的喘息声。

“里面真是小沐吗？”

巫铭望着帘子，思索着进门所见的一切。韩蕊听完荒子毫无条理的哭诉，随即皱了皱眉头，掀开帘子看个究竟。只见里头的女孩披头散发，眼中布满血丝，让人用粗麻绳绑在祠堂的石柱子上，嘴巴也塞上了绢布。

“巫铭！”韩蕊唤他进来。

巫铭揭帘而入，转身问荒子：“她这样子多久了？”

“小沐……从昨天夜里其突然就变了，她突然发疯似的咬我们，还把我们几个的脸和手臂都抓伤……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绑起来，绑了之后她一下子昏迷，一下子清醒，现在你们看到小沐的状况还算稳定，她疯起来的时候，才真的吓人呐！”

“你觉得是中邪了，还是被鬼附身了呢？”韩蕊使手肘顶了下巫铭。

“你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真是难以相信会从你嘴里说出这种话来，你不是经常跟着你们店里的斋醮先生到外头接一些驱邪辟鬼的工作么。”韩蕊讽刺道。

“通常所理解的鬼魂应当是已经死掉的东西，但严格来说，我们处理的东西并不属于‘死’。”

巫铭开始他的高谈阔论：

“人死亡以后，不管是灵魂也好，肉身也罢，总有一部分暂时避开了‘死’而继续留这个世界上。它们可能寄托于尸体本身，寄存在某个对象，甚至是某种执念和愿望当中，从而影响到现实世界。这个阶段的存在形式，就好比佛教所谓的‘中阴身’。然而，世界的因果规律会自动修正这种影响，七日之后‘死之业线’又会像锁链一样将它们重新铐上，停止它们存在的记录，使之回归死亡的虚无。”

“有点类似于民间所说的‘头七’？”

“人总愿意让自身存在的‘记录’通过某种方式持续下去，否则就会成为什么都不是的虚无。祭缅亡者的丧葬仪式，跟人类的繁衍活动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

“歪理邪说。”韩蕊打哈欠道

巫铭假装没听见，继续顾自讲道：“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灵魂具有完整的魂魄结构，人死的时候先七魄逃散，然后三魂再离；埃及人则认为人体内至少有九个灵魂，而第九个灵魂正是临终时从物质的肉体中跳离出来的精神体；印度尼西亚群岛原住民还认为人身上住着左右两个灵魂，左边的魂可以随便离开，在人死后变成恶鬼，右边的魂却总是和人在一起，在人死后也会与地下世界的先祖结合，一直守护着生者亲属……”

巫铭稍作停顿。

“那些贪恋人世的亡者们，如果它们的执念足够深，受到特殊条件的影响亦或者在别人帮助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长期保存下去。不过你要晓得，这种保存下去的东西，跟生前的灵魂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们多半只能变成一些害人的东西，比如寄托在尸体上的会变成僵尸和食尸鬼；寄存在某个物件上的就会使之化成器妖和邪物；因执念而阴魂不散的久而久之则会形成怨灵或者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