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一指霜风
看清来人，顾翎心下顿生慌张。
年纪虽相仿，但他怕他。他的冷冽与疏离，孤傲与清绝容不得人亲近，但顾翎又想起昨夜，公羽对锦六爷的柔和，那神情与细致着实与眼前的人大相径庭。
“公羽。”顾翎和翎七行礼。
“学会了吗？”公羽看向顾翎，这一眼又让他哆嗦。
“我生性愚蔽，有负公羽所托。”顾翎歉意盈盈。
“嗯。”
公羽轻应，没有责怪与批评，好像只是知道一个无关紧要的结果一般，继而他将食盒递给翎七，“你去吃饭吧。”
翎七接过食盒，往石桌走去，可眼神却仍旧留在原地。
看公羽的架势，是要亲自教人，这没什么奇怪，他的扶世剑法也是公羽所教；八位剑翎，只有他自己身上被种植了古梅虫灵，也只有他一人习练扶世。
扶世乃上乘剑法，心道与剑道结合为一，所谓剑心。以武砺心，以剑养心，武剑不过是为了种在心上的那只虫灵，翎七一直知道。
但现在让他疑惑的是，在他自己体内的虫灵一直不温不火，难不成顾翎真能养活那虫灵？
公羽罔视顾翎的紧张，右手一伸，一把长剑带着清越蓝光隐隐出现。他一手握着剑柄反身于肩后，一手以剑诀之势，凭内力削下细竹，甩到顾翎眼前；顾翎毫无准备，接的措手不及，而那细竹竟尚存余力，将他往后推了几步。
顾翎刚刚立稳脚跟，公羽已将肩后的长剑亮出，挥剑而来，须臾之间，剑气已逼人眉睫，清朗而有寒意。
如果说上午，翎七是在教学，那么现在，公羽就是在实战，不容人有三思的余力，直奔眼前！你若招架的住，那是你应该的，你若招架不住，伤也是你该受的。
他不会因为你弱势而有所收敛，他就是因为你弱势才刀剑相挥。
顾翎连退七步，提竹截剑侧身避过，谁知公羽陡然转向，迅速回身后劈，长剑在午后带着刺目的光落下，霍然落尽顾翎双瞳，夹带公羽怏怏之色。
公羽适时收剑落袖，俯看摔坐于地的顾翎，淡漠开口：“今日若不成，你也难活着走出歌竹林。”
毫无波澜的一句话，毫无情绪的一句话，毫无起伏的一句话，听得顾翎连睫毛都在打颤，血液瞬冷。他抬头，望进一双明澈的眼，看不透是不是真有杀意，可他是真的怕，怕这眼与心不一，手起剑落他的小命就呜呼。
顾翎连忙起身，顾不得身上的尘土，重提起竹剑，坚定着神色道：“我一定练成。”
公羽的嘴角细微动了动，心想口气真不小，他倒要看这消瘦的身板到底能承载得住多少力量！他上前，将长剑递至顾翎手中，命道：“握剑。”
顾翎接过长剑，与竹剑的轻盈相反，这剑重如千斤担，让他的肩膀不自觉下沉。甭说能接下公羽几个招势，恐怕连提剑都有困难。顾翎腹诽，刚那话真是说的太早了。
公羽瞧见顾翎的模样，忍俊不禁却强忍，而后便伸出一只手轻握顾翎之手，与他一起提剑，指引道：“弓步直刺，回身后劈，左撩平斩，虚步架剑。”
公羽一帮，几个剑势便点醒了顾翎，让他发现动作顺畅了许多。不似翎七让他死记那般，公羽一收一放，都有创始人的套路与聪慧。
手手相贴，手背传来的另一只手的温度，隐隐没入汗毛，渗透至心；骨骼与骨骼轻触，呼气与吐气相换，让顾翎不自觉在短暂的停留间隙看向公羽的手。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修长，脉络分明，指尖如笋，素白润泽；咋一看，根本不像常年握剑之人的手，只有手背的皮肤碰到的茧子通过触感告诉他，身后这人武力值深不可测。
公羽在顾翎出神的一刹脱离他的手掌，长剑仓皇而坠，顾翎没来得及使力阻止，它已经替主人“教训”不专心的人，给了顾翎一个厚实的打击。那素白之手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以致于重物一记正中脚拇指，不偏不倚。
顾翎抱脚趔趄了几下，忍着疼痛嘤咛一声就戛然而止，那拧着眉头的模样竟有些许可爱，像极一个被爹娘打痛了屁股，却强忍着眼泪不哭，怕再度惹恼爹娘的孩子。
他没有武学基础，更没有武学天赋，枉有一身灵力。这要还是个练武奇才，说不定来年，临安公羽得换人当了！
“我再试试。”
顾翎用尽力气将地上的长剑捡起，一手不行，双手一起上，然而卯足一身气数也只不过是让剑离地，仅此而已；要想挥剑而杀，那是绝不要想了！
公羽之剑，出于意念，归于无形，剑存不存在，全凭他是否想出剑，收放自由。
这是一把不需要剑鞘的剑。
它如晨雾一般，轻薄却让他人抓不住，故，称为“薄雾剑”；世人听说过薄雾剑，却从未见过，更未摸过，但就是这样一把只在口头传言中的利剑，却因持剑人不同寻常而令天下侠士闻风丧胆！它非玄铁铸身，而是集天地灵气养育现世，功力与道行不足之人难以凌驾。
所以，公羽出剑递给顾翎，意图很明显，他在试探！试探顾翎是为普通或非凡。
在不远处咀嚼着饭菜的翎七看不下去了，正想放下碗筷过来帮个忙，公羽已经先一步出手。只见他轻而易举地接过顾翎双手中的剑，分毫不差地利索回鞘，继而道：“罢了。”
即便公羽是再无情绪变化的一个人，此刻顾翎也从“罢了”这两字中听出了无可奈何，尾音还带了一丝“孺子不可教也”的失败感。长剑提不动，他只好将地上的竹剑重新捡起，于公羽一侧立剑，手捏剑诀，一步一步跟随公羽从头开始。
冬日寒冷，顾翎身形单薄，竹风褰衣，溜开青衫，冷意使得他出手促狭，不够大气；他学得极慢，动作极笨拙，但公羽十分有耐心，一一指引。
他截腕运剑，上崩斜削，虚实御驾于两侧，剑气频频落入顾翎双瞳，染目微凉。剑芒起落间恍恍惚惚若有一只白龙扑来，浩荡气魄尽显少年意气与英雄风华。
如此动人心魂的身形，却让顾翎不敢多看那面庞片刻，只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剑势，跟着一收一发。
顾翎不禁喟然而叹，翎七的扶世剑法已锐不可挡，却还是眼前这人所教，就连翎天八剑都由他所创，那这人该是何等超群纵横？
恐怕是世人难以想象得锋芒不露，高深莫测。
公羽回身反撩，正面朝对顾翎，挂剑直刺，顾翎始料未及；但有了前几次的经验，须臾之间他便横剑挡格，双剑相交，四目相对，肩与肩擦衣而过。
莫道文弱公子无剑术，一旦得到指点，一旦开窍，剑道修行顷刻便是千日；在公羽的言传身教下，顾翎顿晓瞬悟扶世章法，竹剑携带霜色吐露初铓，武力起于皓腕，行于竹尖，刹那奔赴前方，风雨欲来。
风雨欲来，可面前的人是临安公羽，怎可与寻常男子相比！
看顾翎的竹剑行刺过来，他只双手轻握薄雾剑环于背后，立足原地，眼眸缓缓而垂，似乎四周挟人的剑风只是寻常清风；等到顾翎即将进步至眉心分厘，他却又自顾自地闭上了双眸，让来者琢磨不透此为何意？忽而，他睁眼侧身，以剑诀之势弹指对手兵刃。
竹剑落，竹身裂。
“勤加练习。”
音止，人消，徒剩草木含幽香，蠕动顾翎鼻息。
顾翎的毕身之力对于公羽来说，不过是涓埃；他身后的那把长剑始终贴于身侧，不曾偏倚，不曾回鞘，而顾翎早已折戟沉沙。
败于他的一指霜风之下，沉于他的红尘浓眉之中，飘然摇曳着一颗涉世未深的心，在寒冬的郁葱竹林慌乱孳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