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红愿寄灵
剑塔位于后山，下山需过古梅墟地，顾翎和公羽刚刚步下石径，墟地上的喧哗声戛然而止，新鬼旧鬼老鬼小鬼纷纷蹿到了古梅树后。
有好奇的小鬼探出头张望，随即又被老鬼揪着脑袋上的辫子逮了回去，缩进树中，不见了。
石桌上仍旧摆着一盘未尽的棋局，但守树老者并未坐在石凳上等人落子，而是围着古梅树不停地绕圈走；见到顾翎和公羽，他停下步子作揖行礼。
公羽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继而往下走。
顾翎原本打算跟着公羽下山，然而身后不断传来一声稚嫩的叫声：“翎哥哥，翎哥哥。”
他转身一看，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小鬼跑出树外向他打着招呼，谁知公羽听到声音也往后看，一看又把小鬼吓回树中，一溜烟就不见了。
顾翎向公羽作别，让他先下山。
这是他第三次踏上古梅墟地，他已见过守树者两次，但先前都未仔细端瞧过这个耄耋老人。
他有一把长而浓密的山羊胡子，一头斑白如雪的毛发，半扎着道士髻；为给古梅扫去尘世污垢，他手中不停扬着拂尘，让人不得不怀疑拂尘上的须子就是用他自己的山羊胡和头发做成的。
他正在浇树，但是他浇树的方法很奇特。他的腰间挂着一圈的大葫芦，仔细数一数有八九个，葫芦底部都破了一个洞，当中的水跟着他的步伐滴坠土中。
走近一闻，顾翎才发觉，那葫芦当中根本不是水，而是陈酒佳酿。世上的树，无不用水浇灌，独独翎天峰上的这棵古梅，爱喝酒！莫不是住在树里的都是些酒鬼？
槖玥子不停地绕着古梅，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得让人头晕目眩，但是葫芦中的水一点都不会倾洒歪，他似乎也一点儿不会累。
“前辈。”顾翎站着行礼，不敢轻怠。
他站着有一小会儿，老者才跑完最后一圈，忽而蹿到自己身前，举着葫芦递给他，道：“还剩一点，不要浪费。”
“我不会喝酒。”顾翎歉歉拒绝好意。
“没口福！”槖玥子也不强迫他，回身坐到石凳上，翘起二郎腿，仰起头将剩下的酒全灌到自己肚子，随性恣意。
顾翎刚刚落座，还未回话，树后的小鬼便急促地敲打树门，传来轻声的叫喊：“橐玥子，橐玥子，槖玥子……”
“早走啦，出来吧。”槖玥子大声地朝后答。
得到这位老线人的消息，小鬼们咻的一下全溜哒出古梅树，欢腾笑语立马就充斥着原本人迹罕至的墟地。
这些孩子看起来与峰崖下的人间孩子并无多大差异，唯独人间的会长大，而他们离世之前是何模样，此后便只会是何模样，顾翎瞧他们模样可爱，也不再害怕。
“翎哥哥。”一个小鬼凑到顾翎身旁，软声软语。
她不怕顾翎，顾翎也不怕她，揽腰将人抱起坐到自己腿上，亲昵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晴姑。”
“晴姑，名字真好听，”顾翎捏着人家的小脸，“以后晴姑要叫顾哥哥，不是翎哥哥，知道嘛。”
“大家都说你也是剑翎，所以我才叫你翎哥哥。”晴姑解释道。
“哈哈，哥哥是剑翎，但是哥哥叫顾翎，所以以后要叫顾哥哥，不然你一喊翎哥哥，大家都会回头的。”
“啊！”这一句差点把晴姑吓死，“那我还是喊顾哥哥。”晴姑奶着音叫道，“顾哥哥，顾哥哥……”
“真乖。”顾翎摸摸晴姑的头，将她放下，“去找你的小伙伴们玩吧。”
看着晴姑跑入小鬼们当中，顾翎的嘴角不自觉洋溢着笑容。
小鬼四散玩乐，热火朝天地聚成一团又一团，踢毽子，玩陀螺，荡秋千……人间该有的，这里都有，或者可以说更胜一筹。他们也不怕摔着，秋千能荡多高就多高，最好能让他们看到翎天峰外的世界。
“今日还要陪前辈下棋吗？”
虽是疑问句，可顾翎已经拈起一颗白棋，跳出自己的孤子，落棋，追杀对方薄弱之处。老者不甘示弱，一子镇住他的中腹之地，你来我往，难分难解。
“公子的棋风可跟公子本人大不一样。”老者看向宗法剑，道，“倒是跟这把宝剑相似。”
顾翎落子，抬眼看向老者，夹带询问的眼神。
“公子内敛温雅，可棋风却运筹帷幄、纵意张扬，跟这把宝剑非常像；”老者并未拈棋，而是捋着自己的胡子叹，“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可全在这一把剑上了！”
“前辈知道此剑？”
顾翎提剑递给老者，老者却推了回来，“宗法剑出，万剑归宗，此剑可非人人能握。”他继而开口，尽是耐人寻味的话语，“四方国土，公子若仗剑而走，是非恩仇可要小心谨慎对待。”
顾翎正想对前辈的好心提醒道谢，忽而又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喊。
“橐玥子，橐玥子……”几个孩子聚集在不远处大声喊，还夹着慌张哭泣的声色，“橐玥子，花果受伤了！你快来！橐玥子，花果要没了，你快点啊！橐玥子，花果，呜呜呜……”
听闻声响，橐玥子扭头一看，奶奶个姥姥的，这下完了！
他放下酒壶立马就冲到古梅一隅，顾翎也连忙提剑跟着跑过去。被叫花果的姑娘躺在地上，全身犹如漫天烟花正以惊人的速度炸开四散。
见状，橐玥子连忙抽出束发的发簪，任白发披于双肩，他以剑指之势在簪子上凝聚古梅灵气，以簪为针，以气为线试图缝回消散而去的魂魄碎片。
“花儿，花儿…”小鬼们不复玩乐的模样，一个个站在一旁担忧着。
“她怎么了？”顾翎矮下身子问晴姑。
“花儿一定是跑出了地暝线！”
“跑出地暝线会怎么样？”
“三魂散，七魄碎，永远消冥于六界，进入六界之外的禁狱，遭受分分秒秒生生世世的鞭笞。”一个孩子模样的小鬼，讲起这件事，表情忽然凝重了起来。
古梅树巨大苍天，它所荫蔽的范围很宽广，但它吸收的天地灵气始终有限，灵气荫射的最远之处与阳间构成了一条界线，这条线叫地暝线；群鬼只要超出地暝线，便会被打散好不容易依靠古梅齐聚于身的魂魄。
如若不能幻作虫灵，它们就要生世存活在古梅的庇护下，也生世被古梅所困。
这是它们的阴冥之家，也是它们的人间囚笼。
魂魄的缝补寻求速度，更寻求古梅灵气，当橐玥子将一块又一块碎魂缝回花果之身，早已憔神悴力；而顾翎，这时才发现，那发簪竟是人骨磨成的！指不定就是这老头子断了自己 的一根骨……
散到聚，半刻之间，发簪重回老者头上，卷起半个道士发髻。
“花儿。”见花果恢复全身，小鬼们连忙上前扶起她，将她往阴处拉，免得她又跑出去。
“下次再这么冲动，我可没老命再留你的魂。”
橐玥子责备她，却又为这样一个女子心疼。从人间来到此地的鬼，谁的身上没带点生前故事。
“橐玥子，我和他约好了！”
“阴阳相隔，约好了又能如何？”语罢，橐玥子掏出腰间的葫芦，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仿佛那是他续命的灵药。
“我要去找他！”
“没走出地暝，你就魂飞魄散了！”
一语凝噎，花果站在古梅树下瞬时泪眼朦胧；这一句魂飞魄散，直戳群鬼心里，四周的气氛显得闷闷不乐起来。
他们都知道，谁都走不出地暝；他们连命都没有，何惧世间生死，害怕的不过是无魂缺魄被抓进禁狱，遭受永生的鞭笞之苦痛。
天真玩乐的小鬼此刻都严肃不语，唯晴姑拉了拉橐玥子的衣袖，嘤咛道：“橐玥子，我们都知道你有办法，你帮帮花儿和我娘好不好，好不好嘛？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让我们出去的。”橐玥子不理她，她又撒娇道：“橐玥子，橐玥子…”
“顾哥哥。”橐玥子始终不理睬晴姑，她转而求助顾翎，“顾哥哥，你劝劝橐玥子……”
群鬼都知道，橐玥子是百年守树人，只有他出面，他们才有机会短暂踏出古梅，完成未了的生前愿望。
“橐前辈。”顾翎摸了摸晴姑的头，上前劝说，“如若前辈有办法，何妨一试。”
橐玥子看了顾翎一眼，道：“我帮不了，只有你能帮。”
他心想，这傻小子，尽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树鬼要离开树，必须要身上种着古梅虫灵的人引路。
顾翎就是这个人。
“我？”顾翎指着自己不禁疑惑，“我能怎么帮？”
“你身上种着古梅虫灵，能为鬼寄灵引路。可，”橐玥子停顿须臾，继而开口，以征询的语气，“你都不知道寄的是何灵，走的是何路，就愿意帮她们吗？”
顾翎沉默了片刻，他正思忖着老者的话，晴姑已经拉着他的手恳求：“顾哥哥，我出生后就没见过我爹爹，我娘到死也没能和他见上，我知道我娘特别想念我爹爹，我也特别想见他；顾哥哥，花儿姐姐一定也有她想念的人，你就帮帮我们好不好？”
顾翎摸摸晴姑的头安慰她，继而向橐玥子作揖行礼，真诚道：“橐前辈，虽然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但如有需要的地方，顾翎愿意竭尽全力。”
“公子。”一个妇女忽然跪在地上，她是晴姑的娘亲，闻歌；晴姑看到她，立马跑过去一同跪在一旁，跟着妇女行了一个大礼，“百年来，无人像公子这般能养活虫灵，恳请公子为我们引路。”
顾翎连忙上前扶起母女二人，可她们怎么都不肯起来，接连跪下的还有花果，“请公子为我们引路。”
顾翎两难，他只好看向槖玥子，无奈道：“我愿意帮你们，可我不知道怎么引路啊！”
“槖玥子，槖玥子…”晴姑知道这时候得槖玥子同意，她不停地叫着，可槖玥子始终不理她。
见状，闻歌恳切地看向槖玥子，“槖前辈，我和晴姑做不成虫灵，永远都无法踏出地暝，我们等了太久了！这次不出去，不知道还要再等多少年，恳请槖前辈看在晴姑从小未见过爹的份上，为我们寄灵引路。”
“槖玥子……”
耳边不断传来声音，槖玥子看不得此情此景，摇头叹气，站起身。
“你们啊！”
古梅树的枝桠上垂挂着无数许愿红条，那些都是树鬼生前未了的心愿，称为“红愿”；在来此之际，将红愿交给守树人，由他挂上树。
经年之后，等到引路的人，再由守树人摘下，将红愿系在引路人身上，以此寄存灵魂，由他带鬼踏出古梅的地暝。
槖玥子扬起拂尘，古梅瞬时犹如一阵大风吹过，红愿飘扬四起，落英缤纷；他将拂尘接下，稳稳地插入后背，双手以剑诀之势在身前缠绕，停住须臾便指向一个方位，“解！”
三条红愿缓缓地自空中飘落，逐一落入槖玥子手中。
“这是你们未了的生前心愿，可想好了？”
跪着的三人纷纷起身，答：“想好了！”
“不再牵挂会让你们死后更快乐，人心难测，何必多走这一趟人间呢！”槖玥子还想劝慰什么，发现三人都沉默不语，他叹了叹气，“哎，罢了罢了，你们生的时候我管不了，都死了我还管什么！”
“请前辈开始吧。”闻歌道，犹如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女将，战果的成败暂时不管，只管勇往直前。
顾翎不禁多看了闻歌几眼，与花果清丽的少女神态不同，她死的时候应该不到四十岁，眉宇之间是妇人少有的英气，柔情中带着豪情，刚柔并济；若束发披戎装，定又是一个传奇木兰。
槖玥子开始施法，将三人的魂魄凝入红愿当中，而后他拉过顾翎的手，将红愿全部系在他的左手手腕上。
继而他以剑诀之势触摸顾翎手心的梅花印，引出它的灵气与红愿联结，将三人之魂魄寄存于虫灵之身；忽而，顾翎手心的梅花印便绽放如火，须臾又暗淡了下去。
“一旦红愿从你手中解开，她们在人间停留的时间就只有七十二个时辰，切记！”槖玥子拍着顾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时辰到前，一定要将她们送回来！记住了吗？”
顾翎点了点头，将红愿一并收进宽袖当中。
“这盘棋，等公子回来继续。”
“好！”
魂魄轻鸿，无奈尘事繁重，几生执迷，终难舍离人阴阳两相望的情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