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4) 25.1189°N,121.4708°E,关渡湿地
“望海潮”的灯元旦仍在亮,周漾走进去,偌大个店里,除了他,就只有老板一个。
见他来,老板走过来同他说话:“你最近来这儿有点频繁啊,是不是真的遇到什么事情了?案子很棘手?李斐那个案子确实棘手,听说年后就要开庭了……”
周漾疲惫地摇摇头:“不是,和案子无关。”
他抬起头来看着老板:“老板,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沉溺在过去的人,要怎么办?”
老板不假思索:“把她从过去拉出来呀,过去的就已经过去,无论好坏,过度沉溺,只会辜负现在,春华秋实,就算是冬天,也有好看的雪,哪个季节不是好季节呢?人生也如四季,最美丽的,永远应该是眼下这一刻。”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话头,朝门口走了过去,口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小杜,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太太走了进来,她穿着大衣围着姜黄色的围巾, 一进门脱下大衣老板就殷勤地接了过来。周漾同她打招呼:“杜阿婆,你好。”
杜阿婆也是“望海潮”的常客了,周漾在这里与她见过几面,店里生意太好的时候他们拼过桌,杜阿婆很喜欢他这个彬彬有礼的后生,周漾也很同情这位孤苦伶仃的阿婆。
老板曾向周漾透露过,杜阿婆是“南十字星号”船难的遇难者家属。
杜阿婆点名要吃一碗蛤蜊面,老板忙笑呵呵地去后厨忙活,周漾早就看出来,老板对杜阿婆有些不寻常的意思,但杜阿婆仿佛毫无察觉,或许是因为她沉浸在过往的苦水里吧……
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沉溺在过去的人,应该怎么办?
周漾苦笑一声,他竟然向老板取经,老板本人,说到底也还没有成功啊。
一直等到天亮,他才慢吞吞地磨蹭回家。
推开门感受到一股冷清清,周漾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他在客厅桌子的烛台下找到余汐的告别信,只有四个字:抱歉,珍重。
这就是她的回应了。
周漾跌坐在沙发上,攥着那张纸,越攥越紧,直到它褶皱、变形,成为一张废纸。
他站起身来,走到厨房前,推开门走进去。
昨天他死活也不肯让余汐和李慕白进去的厨房,此刻曾洁白无暇的橱柜上到处都贴满了标签纸,一张张标签纸上字体飞扬地写着这一格抽屉橱柜里所放的东西,筷子叉子调羹、刀具、打蛋器煎蛋模具……巨细无遗的标注,在昨天,在她出去的那几个小时里,他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给厨房里的每一格储物格都贴上了标签,他记得她第一次进他厨房给浩克做猫饭时候找不到东西的手忙脚乱,那时他曾笑着对她说,看来我应该在厨房里贴上标签。
他不是开玩笑的。
而她却只是说,抱歉,珍重。
周漾在地上坐下来,额角贴着冰冷的橱柜,伸出手去摸贴在上面的标签,像在抚摸臆想之中余汐的脸。
煮蛋器酸奶机面包机、五谷意面巧克力酱……人间炊烟柴米为伴,他曾经想象的未来,是多么美好啊。
元旦过后,时间过的飞快,很快春节就要到了。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鹏程的年会一直拖到放春节假前,为弥补前段时间的忙碌,律所三个合伙人大手一挥,把年会地点定在了号称临江最高档的会所。
年会么,无非是那些套路,胡吃海喝过后唱K,男男女女,统统丢掉了平时的严肃精英面孔,在包厢里闹成一团轮番献唱,就连三个合伙人老大都放下身段,合唱了一首他们那个年代的流行曲,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被小律师们没大没小地嘲笑过时。
三个老大们放下麦克风后叶澜接棒,唱了一首陈奕迅的歌,小黄鹂一边戳葡萄吃一边在周漾耳边小声说:“真难听是不是。”
她的话被坐在旁边耳尖的陈雅美听到,陈雅美是叶澜的助理,她是叶澜的老乡,受叶澜影响,一直不喜欢周漾和小黄鹂,听到小黄鹂诋毁叶澜,她坐直了身体,提高声音:“周律师不来一首吗?”
大家都朝周漾看过来,鹏程里,除了三个合伙人,下面就是周漾叶澜这一级的律师,其他人都与民同乐唱了歌,唯有周漾稳坐钓鱼台,确实显得太不亲民了。
雅美尖声尖气地说:“周律师不要这么高冷呀,我们叶律师也唱了。”
陈老大笑着打圆场:“是啊,我记得周漾你唱歌特别好,大学时每年元旦晚会你都代表你们班上台的。”
不等周漾拒绝,雅美就扑到点歌台上,眼疾手快的点了一首歌:“就这首吧,这首歌今年特红!”
周漾往屏幕上看一眼,瞬间怔住。
是《我要你》。
存着要周漾出丑的心,雅美没有点老狼的男声版,而是点了原唱女声版,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周漾却仿若无所听闻,他只是看着屏幕,似乎痴了。
直到等待时间结束他才回过神来,清清嗓子,开始唱。
他一开口,满场窃窃私语和笑声就停了下来。
他用清澈哀伤的男声唱这满是脂粉气的歌词,却并不显得违和滑稽,别有一种悱恻情绪,配上他变幻灯光下愁云凝眉的俊容,越发令人动容,有感性的女同事简直泫然欲泣,一待一曲结束,陈老大带头,整个包厢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小黄鹂挑衅地冲雅美一挑下巴,雅美和叶澜咬牙敷衍地鼓着掌,笑的比哭还难看。
周漾放下麦克风走回到沙发坐下,叶澜拎着一瓶酒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打开盖子斟满周漾面前的酒杯:“周律师不但专业素质过硬,连唱歌都那么好,真是令人佩服。”
周漾淡淡的说:“叶律师大学时候天天忙着跑图书馆,从来没有闲工夫去看一看元旦晚会,当然不知道我还有一条好嗓子。”
叶澜端起酒杯,冲周漾点一点:“没办法啊,我也想夜夜笙歌,可惜没那个条件,不是谁都是一出生就住在大城市,含着金汤匙,500分就能进临江政法的。”
当年周漾高考时发高烧,发挥失常,总分只有500,堪堪到临江政法的录取分数线。而叶澜是从外省考到临江,临江政法作为全国排名前三的政法大学,在叶澜的家乡,当年的录取分数线是635分。
这一点一直让叶澜耿耿于怀,哪怕后来在大学里,几乎每次考试年级第一都是由他和周漾轮流坐庄。
这不能平息叶澜心中的怒气,周漾无数次听到他咬牙切齿地对其他人说,500分,在我的老家,如果只考到500分,哪怕有一万个理由,也不可能进临江政法,更不可能有机会告诉临江政法的教授们,我只是失误而已,我只是发挥失常而已,我是有能力考第一的。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常有人把这段话转述给周漾,周漾听后都只是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其实他内心里是同情叶澜的,叶澜说的没有错,如果他生在叶澜的家乡,根本就不会有弥补失手的机会,叶澜是教育不公的承受者,在这个国家里,还有千万人和他一样承受着不公,而他是不公的既得利益者。
他想,叶澜或许并不是讨厌他,而是他只是非常不凑巧地,成为了叶澜眼中不公的化身。
从陈教授那里,他隐约听说过叶澜的少年往事。叶澜高中时有个女同学,两个人青梅竹马非常要好,曾经约定要一起考到临江政法去,但是高考那年,正赶上女孩身体不适,数学考到一半昏厥在考场上,结果当然是落榜。如果是在临江这种地方,她五百多分也已算得上高分,兴许能进临江政法,又或者她出生在一个开明些的地方,复读一年,也不是没有成功可能,偏偏叶澜的家乡是一个落后封闭的小村庄,女孩子读书到高中已经是父母恩典,她的父母再也不肯出钱给她复读,那女孩子于是偷偷跑去县城打工,想自己凑足学费。
她在县城里打了整整一个暑假的工,黑白两班,白天在餐馆做服务员,晚上去给卖净鸭的鸭厂褪鸭毛,整整一个暑假,攒到两千块钱。
两千块钱,在2006年的北方小山村,已经算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足够她俭省地再读一遍高三。然而回家的路,她却不舍得花钱买一张车票,她搭了餐馆下乡收农副产品的便车,那辆使用年限超过十年的破旧面包车在过桥时翻了车。她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睡过觉,事故发生时正蜷缩在靠车门的加座上睡的香甜,车体翻倒,那扇破旧的门不堪晃荡而洞开,她滚了出去,坠下桥,整个人重重地落在干涸的、碎石遍布的河床上,脆弱的、聪明的、数学题仅仅做了一半总分也比临江政法里部分临江本地学生高出几十分的小脑壳和一块棱角尖锐的大石头狠狠相撞。
叶澜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被抬走,那块石头上的鲜红的血液和洁白的脑浆,都已经凝固了。
她死去的第二天,她的父母找到他,交给了他一块干净的白手绢,里面包着一沓因为经过了太多只手而变得边缘毛躁的零钱,一共三百零五块五毛。
这是在她身上发现的遗物,揣在她的衣兜里,两千块钱被她分成了两部分,在仔细计算过这一年复读所需的学杂费、住宿费和生活费,再扣除给妹妹买一对蝴蝶发卡,给爸爸买一顶新草帽,给妈妈买一条丝巾的钱后,她把余下所有的钱和一张纸条都包进了这块白手绢里,纸条上娟秀的字体写着一句玩笑话:供叶澜在大城市纸醉金迷。
过了年叶澜就已经二十九岁了,他如今的生活真可以算得上是纸醉金迷了,此刻他凑在唇边的一杯酒,酒杯中液体金黄,一杯酒,价格远超当年白手绢的三百零五块五毛。
但他的身边从没有过一个女人。
这些年不是没有女孩子主动追他,开玩笑,临江政法大名鼎鼎的优秀校友,临江律政圈的黄金单身汉,追求他的人并不比周漾少,但他从来都置若罔闻。
常常有人开玩笑,说鹏程双壁个个儿不近女色,鹏程不会有毒吧。
但周漾知道他是为什么。
三百零五块五毛钱的情谊太重太重,叶澜怕是一生,都忘不了那个女孩子了,那个生命定格在十七岁,馈赠给过他世界上最珍最贵最重礼物的姑娘,她是他的曾经沧海,自她过后,星辰黯然,花丛失色,他再也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他和所有女人之间都保持着礼貌疏远的距离,除了陈雅美——原本应该是他小姨子的女孩子。
陈雅美比她的姐姐小六岁,她和姐姐一样有好脑子,她考上高中那年叶澜和周漾读大三,原本都有机会继续深造,但为了帮她筹措未来上大学的费用,在周漾赴海德堡大学读研的同时,叶澜放弃了出国的机会,进了鹏程,成了律所著名的拼命三郎。或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或许是为了报答三百零五块五毛的情谊,叶澜一直供陈雅美上完大学,又带她进了鹏程,让她做自己的助理律师,手把手地带她。
周漾还知道,叶澜在家乡成立了一个助学基金,专门资助那些有升学希望却被贫困绊住脚步的女孩子们。他曾尝试匿名给这个基金捐款,却被告知并不接受社会人士捐款。叶澜以一己之力撑起了那个小山村的女性教育,是对生命中曾出现过的那个可爱而不幸的女性的永恒的哀悼和思念。
因为知道这些,周漾始终觉得叶澜是个好人,对于他那些挑衅和讽刺,他从来都只是置之一笑。
自然,他也从未在叶澜面前表现出过知情和怜悯。
你看这城市里来来往往的行人,欢喜的、冷漠的、高傲的、卑微的……哪张面孔后没有自己的故事呢,隐秘的,心酸的,像是掌心里的一道伤口,有的人,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伤口,所以蜷起来伪装成拳头,那就让他们伪装吧,不要去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