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上最差新人
星岗就在解放碑消防站附近，在民国时期这里是一片乱坟岗，连着通远门都是是非之地，所以有七星岗闹鬼的说法。
七星岗附近也多是老旧居民楼，很多是重庆典型的筒子楼，上上下下直溜溜的，小小的窗户，布满铁栅栏和雨篷，灰扑扑，里里外外都很破旧了。
下了车，向阳带着5名新同志穿过一条小巷，到了七星岗小区，这个小区只有六栋楼，每栋楼只有五层高，小区不大，也没有完全封闭，两侧的黄桷树却比楼还高，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完全遮住了楼房，哪怕是在大太阳下，都还有些阴森森的。
根据报警人说的地方，蜂窝就在五楼的房间内。
在楼下的坝子里，向阳先集合队伍，提醒道，“这是大家第一次出警，一会都按照我的要求和步骤进行，严禁擅自行动！听到没有？”
“听到了！”一群新消防员回答的倒是斗志昂扬。
这5名新消防员，从高到低，分别是李润、刘云霄、张涛、秦伟和马冬冬。
李润个子高高大大，性格有些憨厚，有时候反应慢半拍。
刘云霄又高又瘦，做什么事都很积极，队伍之中，他总是站的最笔挺，态度最端正，但是向阳总觉得这家伙太急功近利了，有时溜须拍马得让向阳都脸红耳赤，也不太好。
张涛又黑又壮，之前就是武警当兵退伍的，看起来身体素质不错，就是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也不怎么和人交流，但是偏偏有时又容易急眼，几次跟马冬冬发生冲突要揍人家。
秦伟白白净净的，戴个眼镜，是个大学生，来当消防员的目标就是为了考学，体能嘛，就很一般了，只是做事倒是比较沉稳，但有时候也太慢条斯理了。
这几名新消防员看起来问题都不大，但都不属于向阳心里想要的那种将来能培养成业务骨干、班长的潜力股。不过，就这几个消防员，对比起马冬冬，那还是好太多了。
向阳一转头就看见马冬冬那贼眉鼠眼四处打量的样子，瞬间都觉得有些头疼，多看一眼，都脑瓜子生疼生疼的那种。
报警人早已经在楼下等着，是一名60多岁的老头，姓张，名叫张学海，退休前是个中学老师。
据他自己介绍，他从小就在七星岗长大，可以说是老渝中人了。老张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柴米油盐也在这里，但不幸的是，他的爱人去年得癌症去世了。
这套房子本来就是他和自己爱人一直居住的老宅，可以说是处处藏着两个人生活的记忆。每每睹物思情，都让他很有些伤心，甚至到后来每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本来故事到这里，还算是温情而感人。
但今年初，事情的走向就有些不正常了，据老张说，自己一到晚上就感觉屋里阴风阵阵，有什么人在走来走去，半夜睡着了还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好几次，他都从噩梦中惊醒，看到有黑影趴在自己床头边，露出飘柔广告一样的头发……
“不是，张大爷，你不是喊我们过来取马蜂窝的吗？你跟我们讲这玩意干嘛？”向阳听得一头雾水，这完全就是个低劣的鬼故事，但是几个新消防员却听得很入神，这会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隔他们最少三四米远了。
“你们几个跑那么远干什么？”向阳没好气道。
“你没听到吗？有鬼！”马冬冬第一个说道。
“有你个大头鬼！”向阳直接过去给了他一脑瓜子，巴掌打在马冬冬的救援帽上，咚地作响，“全部回来，像什么样子！”
“大爷，麻烦你挑重点的说。”向阳示意张大爷不要再讲不相干的鬼故事了，他们是来取马蜂窝的，不是来抓鬼的。
“小伙子不要着急嘛，我说的勒些都是重点。”张大爷年轻时是个老师，说话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很注重前后铺垫和情绪表达，“我说勒个呢是个啥子意思？就是啊，我本来是不想搬走的，但是确实后来我在这屋里都没法呆了，我偷偷去罗汉寺找了个和尚问了哈，人家大师说了我那老太婆阴魂不散，要带我走呢！爬哟！你说嘿不嘿人（吓不吓人）？！勒个啷个得行？我身体还健康着呢！楞个早跟下去干啥子？但是我这人心地善良，也不想叫个师父过来把我爱人的魂魄一哈打得阴魂不散，我干脆就搬到江北去住了，跟我女儿住一起了。”
“所以，你就不管你爱人，那个……鬼魂了吗？”向阳越听越觉得无厘头了。
“嘘，不能楞个说，她听得到，她都在楼上那屋头。”老张神神秘秘地说。
唰地一声！五个新消防这会又退出了七八米，都快退到马路边上去了，只差要跳车跑了。
“你们几个……”
“大爷，我建议你到老君洞或者罗汉寺找个大师来抓鬼，我们消防队管不了这个事，我们只能帮你去马蜂窝。”向阳已经很无语了，这事完全是到了聊斋范畴了，跟他们所信仰的马列主义、唯物主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等明显背道而驰。
“哎哎哎，你们别走，我就是找你们取马蜂窝的。”老张很认真地说，“马蜂窝就在楼上，但是我爱人也在里头，所以我得来龙去脉告诉你们，要不然一哈进去出了啥子事，我要负法律责任的，勒个我是很清楚的，必须跟你们年轻人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向阳说，“这样，先不说你爱人的事，你先跟我说说马蜂窝的事吧。”
“那个马蜂窝呀，嗨呀，绝对是我那个老太婆弄过来的，真的太嘿人了。”老张又开始絮絮叨叨，讲述了一大堆来龙去脉，总之他不把前因后果全部讲述一遍，是不会罢休的。
“上个月，我跟着女儿一家人去武隆仙女山避暑，你晓得撒，重庆人夏天都是喜欢往仙女山啊、黄水啊这些地方跑撒，那里呆起好安逸嘛，又凉快又舒服。哪里想，夏天都还没过完，我这电话都被打爆了，邻居一群老太婆打电话来投诉老子，说他们家遭了蜂子，一天天在阳台附近到处飞，嘿（吓）死个人！说要是再不回来，就要叫派出所来破门烧马蜂窝了。我一听就不乐意了，勒个不就是私闯民宅了吗？那还得了！没得王法的嘛！”
老张取出手提包里的保温杯，缓缓地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嘴巴，又继续说道，“马蜂我是知道的，能有好大点嘛？起初我还没放在心上，但是我一回来，开门一看，嗨哟，我的天呐！差点没把我直接送医院挂急诊。小伙子，勒段很关键，我要好生跟你们摆一哈。”
老张又喝了一口水，稳定了下情绪，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我老张这个人做事情一向都很谨慎撒！我晓得里头有蜂子，我没敢楞个一哈都打开撒，我慢慢地开了一条缝，往里头雀（瞧）了一眼！嗨哟！真的嘿死个人！屋头里头啥子都看不到了，黑黢黢的，跟闹鬼了一样！”
“你是不是没开窗帘？”向阳问。
“肯定没开窗帘撒，但勒个不关键，我跟你们讲，那里头全是咚大的蜂子！！楞个大！比我大拇指还大！又粗又大，太嘿人了！绝对是住了个马蜂精！把大部队都养到我家了，我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说搞不定，要喊消防队，我只有给你们打电话了撒！”
老张长舒了一口，终于是讲完了背景故事。
向阳也是舒了一口气，心想这家伙终于是讲完长篇大论，该上去看具体情况了。只是两个人刚上五楼，一旁的邻居就闻声而来，高跟鞋踩着水泥台阶，咚咚咚的声音直接逼了上来。
光听这声音，向阳都觉得来者不善。
上来的全是清一色50、60岁左右的老太太，一个个穿的大红大绿，发型倒是出奇一致的微卷蓬蓬头，往上冲得老高，很有些唐代仕女图的风范，只是颜色染成了橙红、褐红、咖啡紫等，五颜六色，看过去非常夺目！
这些阿姨一来，整个楼道里就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为首的大妈叫李桂春，看起来是这群老太太的大姐，一双眉毛也是纹得老高，穿着一身大红色碎花长裙，手里还拿两把粉红色的扇子，整个人站在那里，确实是非常的鲜艳。
李大妈叉着腰，一开场就咄咄逼人，“张老头，你还晓得回来哇！打了十几个电话，现在才晓得回来！你家是开马蜂窝厂迈？一天天全是些蜂子飞过来飞过去，我们几个老姐妹想在楼下跳坝坝舞都跳不安逸，一哈（下）来几只马蜂，一哈又来几只马蜂，到处嗡嗡嗡的，烦都烦死了！昨天我们还有个姐妹被马蜂蛰了，现在还在住院吊水，我跟你讲，你必须得赔医药费！”
“都是！全市广场舞比赛马上都要开始了！刘姐可是我们的主力，进不了决赛，老张你一家人赔的起不嘛？”另一个穿嫩绿色短裙的大妈打扮极为精致，叫张玉雪，此刻也是不顾形象伸手斥责道。
“张老头，我跟你说，你今天不把这个蜂窝子处理干净，我们几个姐妹伙跟你没完！”一群人大有围攻的架势，一把把扇子凌空挥舞着，差点就要戳到对方脸上了。
“吵啥子吵嘛！这不消防队都来了，还担心啥子？”老张以退为进，指了指房门说，“小伙子，赶快，把这些蜂窝给我取了，为民除害！”
“大爷大妈先别着急，今天我们过来就是给你们取蜂窝的，不过我们得先进去看看。”向阳问道，“房门锁了没有？”
张老头点头道，“肯定锁了撒，勒个不锁还要得？”
向阳叫他先开了门，自己打个门缝往里看，这里面估计是拉着窗帘，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是嗡嗡声不绝于耳，料想马蜂数量肯定不少。
向阳关了门，往后一招手，说道，“你们几个，先把防蜂服拿上来。一会我、刘云霄、李润、秦伟四个人先进去，张涛和马冬冬你们两个先在门口等着。”
“遵命！”刘云霄第一个跑了下去。
“班长，我……要不我算了吧。”李润站的最远，表情有点慌。
“为啥？”向阳问。
“班长，我有点怕。”李润很怂，整个人都往后退几步。
“怕啥？怕马蜂？”向阳纳闷。
“嗯，我从小就怕勒些虫子。”李润不安地说。
“越怕越要练，不然你以后怎么办？一年到头消防站取马蜂窝不说多了，百来个还是有的。”向阳解释道。
“马蜂有毒，万一被蛰了啷个办……”
“毒什么毒，你不穿着防蜂服的嘛？这衣服结实着呢，马蜂扎不到你。”向阳抖了抖黄色的马蜂服，“你看这么厚，只要按照我的要求来，安全着呢。”
“那鬼怎么办……我也怕鬼。”李润哭丧着一张脸。
“啥子？还有鬼哟？！”一群老太太花容失色，面色唰一下就变了。
“张老头，你在里头干啥子？作妖法迈？！还养鬼嗦？！简直无法无天了哟！”李大妈一副要报警的姿态。
“还让不让人住哦！”一群老太太惊慌失色。
“啥子鬼哟！没得！没得！光天化日，社会主义国家，哪来的鬼嘛！”老张辩解道。
“李润，你给我过来，你怕个锤子！”看着李润的怂样，向阳急得重庆话都说出来了。
“向班长，他不去，要不让我进去看看？”相比于李润的抗拒，马冬冬表现得磨刀霍霍，对取马蜂窝充满了兴趣。
“你去干啥？！轮也轮不到你！”向阳对马冬冬充满了质疑，通过一周的接触，向阳是极度不信任这家伙，生怕这家伙进去了捅了大篓子。
只是他很快又觉得自己这话太不尊重人了，他想起了孟指导反复跟他强调，兴趣是一个人成长进步的阶梯，任何时候不要打击一个新同志的兴趣和积极性，作为班长，要学会尊重和信任新同志，马冬冬即便表现再差，但难得这么主动想参与，这本是件好事，自己怎么能如此打击他呢？这说明自己的管理还是太简单粗暴了！
想到这，向阳还略微有些愧疚，他缓和了口气，努力温和地说道，“这次先让他们三个上，马冬冬你下次嘛，重庆马蜂窝多得很，大家都有机会。”
“班长，你就让我进去嘛，我就进去看看，不会打扰你们。”马冬冬说完，就凑了过去，一只手顺势就扒拉开门，想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马冬冬！！！！”向阳刚压制下去的火气又瞬间升腾起来，一把将马冬冬给拉了回来，这力气之大，差点把他直接拽飞到楼梯口。
“我说了你听不懂是不是？！我让你动了吗？！！谁叫你开门的？这里面全是马蜂，你这样直接开门，一会马蜂飞出来伤人怎么办？！你不要再给老子靠近这扇门了，听到没有，碰都不要碰！退后！！再退后！！！”向阳火冒三丈，刚刚好不容易自我心理建设出来的以情带兵、文明带兵再次烟消云散、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你再乱动，看老子不揍你！”向阳挥了挥拳头，眼珠子瞪得浑圆。
马冬冬这会是被震住了，连带着，其他几个新同志也被吓得够呛，一个个缩着脖子，躲在楼梯口，一动不敢动。
“带你们咋就这么上火！”向阳觉得自己嗓子眼里都冒烟了，真是太费劲了，“你们几个过来，准备下器材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