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房外绿竹掩映,随风摇曳的影,落在青石砖地上,也是淡绿的。
镜中的他着玄色锦袍,我着桃红色襦裙。
此时我们之间的气氛和睦温柔,真像一对夫妻。
但不是,只是暂时的契妾而已。
或者连契妾都算不上,我们之间的仇恨,远远大过于情意。
他说:“后日我要去江南处理政务,你陪我好吗?”
“去几日?”
“两周。”
我说:“我跟你只有五日了。”
陆临渊深邃的眼,这一刻静定又哀伤,他说:“我知道,我会提前给你备好返程的马车。”
他去江南的苏州城处理政务。
因为只有最后五日了,他让我一刻也不要离开他的视线。
他处理政务时,我就当婢女,坐在他右后方。
其实漫长的差旅里,他全神贯注,根本来不及回头看我一眼,但他坚持要我在。
“只要我知道你在我附近,我呼吸同一片空气,就够了。”
江南的阳光似乎比京城更薄。
透过薄雾笼罩在他身上,在他的轮廓上点缀绒绒金芒,他脊背笔挺,后影也是清俊的,有金石不渝的质感。
既像他钟爱的玉雕,也像他珍爱的古琴。
我会想,这就是最后了吗?
他在我脑海里的最后印象,就是背影。
最后一日,我们沿着太湖岸边散步。
酉时初刻,湖畔的灯火亮起的瞬间,古色古香而典雅,在湖上倒映粼粼波光。
陆临渊突然说:“柳芷莹和离了。”
我愣了愣,随后笑道:“要我说恭喜吗?你们可以再结良缘了。”
他认真注视我双眸,告诉我:“我跟她未曾有过私情,当年的私定终身都是谣言。”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件事。
“柳芷莹给我写过书信,她说自己有郁症,希望我拯救她,她说我是她生中唯一的光。
我不喜欢她,无法回应她,但是她说只要我陪她看一次花灯就好,看她最喜欢的元宵灯会。”
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陆临渊逃学陪她看花灯,传到同窗口中就成了才子佳人私定终身。
“你父亲批评我们后,我当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柳芷莹有郁症,她受到这样的打击会不会寻短见?所以一有风吹草动我就站出来保护她,还让我爹给她们家送银两……”
“但是后来,我知道柳芷莹的郁症是假的,她从未得过郁症,她一直在骗我。”
陆临渊的面孔,正对着灯火通明的湖畔。
他眼里有泪,泪水把灯火切割成稀碎的星,这一刻他的眼眸如同少年时清亮。
“我从未想过,真正有郁症的是你,你在我身边,我却从未问过你。”
我转头不看他的眼睛。
很随意地回应:“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不,没有过去,对我来说没有。”陆临渊情绪激动地低吼。
他攥紧我的肩,似乎想扳正我的身体让我看向他。
但又很快松手,小心翼翼,害怕弄疼我。
我突然想到,当年江湖诗会上征集小词,获奖的有一阕是:
“对她而言过去了,对我来说却未曾。”
短短一句话,暗含无尽悲伤,对某个人来说是波澜壮阔的悲欢离合。
我的马车备在明日上午,直达杭州。
今夜是在苏州的最后一夜,也是我跟陆临渊的最后一夜。
我想去乘画舫,饮桂花酒。
可是陆临渊在逼迫我输出感情。
“柔嫣,不要对我这么冷漠好不好?你对我笑也好,哭也好,生气也好,我都能承受,我就怕你对我冷漠。”
我对他微微扬起一个笑:“没必要想太多,明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今日和平相处,好聚好散罢。”
陆临渊深深凝视我:“我做不到。”
我拢紧自己的披风抵御寒风。
就在我低头的间隙,他轻声说:“因为我爱你。”
我以为是幻觉,可是他又重复一遍,坚定、沉稳地重复:“我爱你。”
“别这样,你不爱我,你爱的是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因为我逃离你的控制,让你觉得不适,所以你想把我抓回去。”
我理智地分析了一通。
陆临渊那金波烂漫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为何不能爱你,我有爱人的能力,我想对你好,我想和你游遍天下名山大川……我能确定,我对你的感情是爱,不是控制欲。”
问题在于,我不信,长久以来我太过自卑,我不相信他会爱我。
“柔嫣,你美若天仙,心地善良,温婉贤淑,与我共度五载光阴。我们朝夕相伴,在点滴中培育情愫,我岂能不爱你?”
我摇头道:“情之一字,如春雷惊蛰,岂是渐变之理?唯有未经情劫者,方以为情爱乃日久生情。”
陆临渊莞尔一笑,眉眼弯弯,尽显少年之态。
“柔嫣,难道你以为当年在书院外,只有你一人心动了吗?”
他这一句话,几乎让我苦心经营的心理防线溃不成军。
我不敢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那似一个明亮的深渊。
恰好画舫靠岸,我欲登船。
陆临渊紧紧拉住我的手:“柔嫣,你且告诉我,你还有何理由拒绝我?”
我们少年相识,双向暗慕,青年时共度春秋,似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算来我们本该是恩爱情侣才是。
“可你践踏了我的自尊。”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画卷,展开给他看那夜我在灵堂下跪时,在城楼上画的雪景。
冰天雪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落在我心上,却是遍地雪的断肠残骸。
“除非时光倒流,回到柳芷莹娘亲灵堂那日……然则此事断无可能。”
我的绝望,不可逆转。
陆临渊立刻道:“那日我亦跪了。”
“你跪是因你心甘情愿,而我不愿,我在意的是,你强迫于我,你从未尊重我。”
恰好画舫靠岸,我踏上栈桥,准备登船。
“我向你赔罪,我保证今后再不会……”
陆临渊在我身后高声喊道。
我头也不回,随众人登船。
各国商贾云集于此,各地方言轻柔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恍如听不懂的梵音。
不期然让我想起灵堂那日,也是这般梵音呢喃,衣衫摩擦。
可我的心,不再痛楚。
皆已过往,逝水无痕,无论是伤悲还是爱恋,都终结于此时。
我挥了挥手,向着陆临渊微笑,遥祝他此后余生,寻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