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洪路杰从小立志要演京剧，尤其是演武生的，让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洪师母见儿子一片痴心，带他去考京剧团。招考老师见这小男孩卖相好，尤其是他的套路;前滚翻、后滚翻、横劈叉、竖劈叉……有模有样，很喜欢。然后让他唱只歌，他不肯。生平最恨唱歌，好几次上音乐课他都躲进学校礼堂，被班主任捉回教室。招考老师是位耐心的伯乐，心想，别浪费了好苗子，让他学一声狗叫吧，听听他的嗓音，只要发音正常，慢慢调教，会成器的。谁知他连狗叫都不屑，闷声不响。招考老师无奈地朝洪师母挥挥手，表示爱莫能助。演京戏是吃开口饭的，这种连狗叫都不肯的闷货，怎能演京戏？演京戏不但要会唱，还要像梅兰芳那样夹紧了喉咙唱出娘娘腔。洪师母理解招考老师的难处。至此，洪路杰断了做京剧演员的念头。但今天因为蟋蟀，他来是想让黄康非拿出蟋蟀灌，两人好好斗一场。为了达到目的，必须讨好黄康非，他哼哼唧唧唱起来：
“金铃塔，塔金铃，
金铃宝塔第七层，
七只角上有金铃。
风吹金铃叮当响，
雨打金铃嘀——铃——铃。”
这是哪门子《拉兹之歌》，简直牛头不对马嘴！黄家兄弟不要他伴唱了，决定由主角自演自唱，黄康非唱《拉兹之歌》：
“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
《丽达之歌》顺理成章由女主角黄康常唱：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心灵的歌……”
这两首电影插曲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成了上海的流行歌曲，黄家几个男孩早已朗朗上口。跟电影比，他们演得狗卵臭屁，歌也唱得荒腔走板，但无论演员还是观众都挺投入，直到快吃晚饭才结束。
下个礼拜天，祥福里6号来了位贵客，是白美丽的小女儿娟娟，其实是吴严兄与大房的女儿。娟娟今年十七岁，眼大肤白，身材苗条，算窈窕淑女。娟娟的莅临对蓝福禄的大儿子蓝浩伟、二儿子蓝浩苍来说，像皇母娘娘驾到。他们是上海两所大学的学生，老大蓝浩伟上大三，老二蓝浩苍上大一。
今天是星期天，两人正懒在床上享受“夏朝一刻值千金”的乐趣。听到阁楼上娟娟银铃般的笑声，立刻像两根弹簧，从毛巾被中弹起。一番梳洗打扮，将母亲泡了几天的刨花水擦顶上，梳得整整齐齐，又将花露水洒了一身。
当哥哥蓝浩伟赶到阁楼时，弟弟蓝浩苍也紧随其后到了。此时娟娟在楼下灶坡间帮小妈烧开水。蓝浩伟当着白美丽面恶狠狠警告蓝浩苍；
“奉劝你离娟娟远点，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蓝浩苍心想：“娟娟是你的最爱，也是我的心肝。平时你就惯吃独食，这次休想！这可不是让你占点口福便宜的小事，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
这番想头他只敢用内部语言不露声色，他知道自己胆敢用外部语言口头表述，等待他的蓝浩伟所谓的“不客气”，将是一顿猛炮轰般的“痒嘻嘻”。蓝浩伟能用他罪恶的魔爪，挠得他明明想哭却还得拼命笑 。这就是大学体育系与物理系的差别，论动武，自己这个学物理的根本不是学体育的哥哥的对手。难怪有人说：“现代物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就是自己骗自己”，他后悔当初该跟哥哥一样去学体育。
白美丽见弟兄两为娟娟争风吃醋很得意。强将手下无弱兵，娟娟虽不是自己亲生，倒像是自己十月怀胎的产物。自己像娟娟这般年纪，不也有追求者众星捧月般拜倒在石榴裙下吗？
娟娟提了两瓶开水上来。见了弟兄两，很热情地打招呼：“浩伟哥，浩苍哥，你们今天在家啊。”
两兄弟立刻目放柔光，忙着接娟娟手中的水瓶。见阁楼太小，两人力邀娟娟去二楼东厢房自己家玩，娟娟欣然答应。白美丽要出门买菜，娟娟今天带来了大哥给小妈的五十元生活费，白美丽准备多烧几个菜，留娟娟过几天，反正她的学校离祥福里不远。吴严兄活着时，娟娟常在这儿一过经年。娟娟的哥哥姐姐也常来住很久。
娟娟去了蓝福禄家没一会，那里传出蓝浩汉很响亮的哭声。洪师母与大小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上楼看。因为蓝福禄夫妇一大早出了门，两人知道他家没大人。进了他家，两人笑得前俯后仰。原来，唱片正放着《蓝色的多瑙河》，蓝浩苍搂着娟娟跳起了华尔兹。蓝浩汉见二哥搂着娟娟扭过来，扭过去，以为他们在打架，吓得大哭起来。
大小姐拉着蓝浩汉小手下了楼，让他跟陆明亮一起玩，洪路文、黄康化也在那。
陆明天见了蓝浩汉来不理不睬，蓝浩汉却盯上他了。因为蓝浩汉见陆明天正“夹布夹布”嚼得香，不知道他吃什么。小孩子是见不得人嘴动的，忙上前询问。陆明天懒得理他，缠紧了便指指旁边的烟灰缸。蓝浩汉见烟灰缸里躺几只胖大的雪茄烟头，吃惊不小。他想不到那玩意不但能抽，还能吃，明天哥哥还吃得那么香。但他立刻断定自己不喜欢那味道，就像自己不喜欢茄子、冬瓜，遂灰溜溜闪一边跟陆明亮、洪路文、黄康化一起折纸船。多年后蓝浩汉才明白，其实雪茄烟头不能吃，当年明天哥吃的并不是雪茄烟头，他只是懒得告诉自己到底在吃什么。
午饭，白美丽烧了满桌菜，还邀请蓝浩伟、蓝浩苍、蓝浩汉、陆明亮、洪路文、黄康化作陪。白美丽也邀请了陆明天，他不肯，就算了。
午饭后，蓝浩伟提议去游泳。洪路文听说去游泳，脸都乐歪了。从四岁起，父亲就带她去游泳。每年夏天傍晚，她总是端张小板凳坐在父亲下班的公交车站，等父亲下了班抱着她和小板凳一起到家吃了饭去游泳馆。二年下来，她的泳技已一级棒，蛙泳、仰泳、自由泳、蝶泳…...都不在话下。有一次，她爬上五米跳台一不小心掉下来，又从容地从池里游上来。这一幕，被体校游泳教练看到了，非要让洪稼翔送小家伙去少儿游泳队。洪稼翔不肯，一来他觉得搞体育是好，但当世界冠军太难，二来他信奉“读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洪路文后来听说自己当世界冠军的可能被父亲厄杀，发誓不好好学他信奉的数理化，要当文学家。洪路杰听了嗤之以鼻，说她将来充其量能当个“闻脚家”。
一行人兴冲冲出了6号，迎面碰上7号的刘喆。刘喆十四岁了，还在读小学三年级，留了好多级了。她长着一张倒大脸，肥胖的两腮，小小的额部，头与肩距离又短，像肩膀上坐了只梨子，顶上梳了根细小的冲天翘辨，那是梨柄。大家背后都叫她“生梨头”。“生梨头”和陆明天一样，也是眼科病人。陆明天是斗鸡眼，刘喆是斜白眼。
“生梨头”见6号的人要去游泳，非跟去不可。蓝浩伟、蓝浩苍都不肯，但娟娟觉得反正是玩，多一个人也一样玩，带她去玩吧。蓝浩伟、蓝浩苍把娟娟的话奉为圭臬，遂同意带“生梨头”去。洪路文、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因有了“生梨头”的加入，觉得他们在队伍中的地位有所提高，不再是大哥大姐眼中的弱势群体，有点得意。后想到生梨头平时傻进不傻出，她常去6号噌食，等吃完了他们的谁要是逼她拿出兜里她的零食请客，她非跟谁翻脸，决定乘机报复她，便齐声唱起了陆明天教他们的儿歌：
“留级生，
吃花生，
吃到肚里不卫生。”
留级生听了气呼呼的。几个人不过瘾，又改唱：
“她，的确傻，顶顶有名的傻大姐，
三加四等于七她说等于八。
她，的确傻，顶顶有名的傻大姐，
她说她九岁那年做妈妈。
啊！笑死啦！
岂有此理！哪有此事！说鬼话！
她，为什么傻，就是没有学文化，
学了文化再不会这样傻。”
傻大姐听了气没处出，放了个屁。几只小赤佬闻听屁如获至宝，立刻唱到：
“一根大蒜两根葱，
啥人赤屁烂洞宫。
查来查去就是侬，
赖来赖去赖勿脱，
拿把小刀割洞宫。”
“洞宫”是上海土话，学名肛门。生梨头虽傻，却知屁乃人之常气，岂有不让放之理，想再多放几个屁给小猢狲们吃，省的他们嘴贱！谁知肚里的废汽就像姆妈打麻将摸牌，想什么不来什么。屁放不出，只得生闷气生到游泳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