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蓝浩汉的理想是考上海戏剧学院,做个像孙道临、王心刚那样的电影明星。可真到了赤膊上阵,该笑时能笑,该哭却不能哭,让他很受挫,认识到看人吃豆腐牙齿快,演员不是人人能当的。只能修正志向,将来考音乐学院,他自认嗓子不错。
黄康化进中学没当上班干,只做了小组长。这使他自尊心受不了,背着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哭过好几次。好在第一学期期末他考得好,邵老师在初一下学期立刻提升他当劳动委员。他快乐得拿出积攒的零用钱,去汾东大饭店买了包卤鸭肫外加瓶葡萄酒请客。洪路文自从不再坐吴家姆妈大腿上过酒瘾后,这是她第一次喝酒。黄康化当了班干还请客,这令她开心。洪路文的理想是将来做个像鲁迅那样能写出“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杂文的作家。陆明亮因为姆妈身体的缘故,将来想考医学院。大小姐因为不能胜任布机车间辛苦的工作,身体很差。黄康化的理想是将来考工科,他自认有经商才能,将来学父亲搞实业,不说发家致富,至少能为国家服务.
这是个吃饱了肚子后有理想、有抱负,并积极努力为之奋斗的年代。这充满憧憬的少年时代到五月份戛然而止。五月份,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们的学生时代就此结束,停课闹革命 。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对造反没兴趣,没有参加造反队,因为年龄不上档次,他们也没有被人造反的资格,他们成了既无学可上又无反可造的逍遥派。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大串联。
“大串联”时,同行的是六六届高中的一群大哥哥、大姐姐们,六八届初中生的他们在哥哥姐姐眼里是“一年级小家伙”。于是,十四岁的他们背上那只比身子大一倍的铺盖卷便落在了大哥们肩上。洪路文胸前还中弹般别朵大红花,那是她自己用红纸折的,以示庆贺,引得一个大姐驻足看半天。长长的站台,须一溜小跑方跟得上他们长腿的昂首阔步。正兴冲冲追得急,“框啷铛”一声,陆明亮怀中抱着的那只大茶缸滚出老远,惹得大哥大姐们好一阵忍俊不禁。一位大哥回身捡起地上的大茶缸,陆明亮便赤手空拳轻装上路了。
仔细回想,所有的关照都十分周到,可车到蚌埠,洪路文病了,晕晕乎乎,如梦如幻,脑子嗡嗡响,稍稍一动,心就别别地跳。一位大姐去站台上端来一杯白开水,一包五香豆干,让洪路文吃。洪路文实在没胃口,可大姐逼着,勉强吃了块五香豆干,竟一发而不可收拾,就着白开水将一包豆干吃光了。好了,头也不晕了,心也不跳了,病全好了。洪路文这才记起,临行这两天,基本上没吃东西。从小她的梦想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梦想终于实现,那份激动与喜悦,像打开了《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宝窟,福祉感将身心溢满,赶跑了食欲,以至于饿出了病,低血糖了。
记忆中的那次转车,天已漆黑。满天的晦暗洒散着稀零零的雨点,阴霾的天气,阻不住潮水般涌动着的南来北往的全国各地学生。铁轨上卧着的条条长龙,每一条都塞足撑满,像条条快被肉涨破的香肠。洪路文被膨胀的人体挤得掉出车门,跌落在站台与铁轨的空隙中,手臂断了。
说来难令人信,就在那人头攒动,如战场般的纷乱中,大哥大姐们找来了站长,是位女士。她打电话叫来一辆救护车,载着整支串联队,风驰电掣往铁路医院驶去。
那盛满宝藏的洞窟敞开大门静等洪路文长驱直入——他们整支串联队想先去桂林,然后再去全国各地。她却一个趔趄翻了出来。手臂裹上了石膏,走南闯北革命大串联的梦也就醒了。黄康化坚持要送她回去,说送她到家他再出来。洪路文不肯,坚持自己原路返回。所有人都不同意,人山人海中一个伤病员,只有十四岁,独自一个人走他们怎么放心?坚持要有人送。正僵持着,女站长前来解了围,她带洪路文坐进一节不用硬挤就能直达目的地的车厢,并向大家保证洪路文能平安到家。
分手的无言包含着无尽的缺憾、依恋。火车头雄狮般一声长吼,车轮已缓缓滑动。洪路文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卷成一卷,朝车外甩去。前方,他们还将踏遍万水千山,他们需要钱,而归程的她不需要了。
大串联结束后,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是眷楼四几十户人家几十个老三届中极少没去过北京的。
那天,洪路文闲来无聊去母亲工作的家属缝纫组闲逛。见墙上贴张大字报:
“乔安妮(洪师母大名)是右派老婆,黑五类家属,成天穿着旗袍摇来摆去,像个旧社会的阔太太……”
落款是革命群众。
大字报没啥实质内容,就是人身攻击。洪路文看后,就像小说中描述的:
“两条忿气从脚底直冲到顶门,心中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
她掏出钢笔,准备像孙悟空在如来手心撒尿般给这帮老瘟婆留点印迹,提笔在大字报上写:
“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做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还自称革命群众。勒令你把狗名亮出来!”
署名是革命小将。
第二天,洪路文正看她钻山打洞弄来的一本书。书中说,印度作家泰戈尔收到了一位姑娘来信。信中说:
“您是我敬慕的作家,为了表示我对您的敬仰,我打算用您的名字来命名我的哈巴狗。”
泰戈尔回信说:“我同意你的打算。不过在命名之前,你最好和哈巴狗商量一下,看它是否同意?”
洪路文觉得哈巴狗非同意不可。因为狗跟人一样,都只能被取名,正如人不可能给自己取名一样,狗也没这自由。
泰戈尔以为狗不会同意被取名泰戈尔,其实狗非得同意。因为有些狗叫“达令”,这名也是人强加,没经它同意,我明明是条狗,咋成了“亲爱的人”呢?强狗所难嘛!
这时,母亲的同事,家属缝纫组的尧丽阿姨进了门。她的突然造访并没使洪路文觉得有啥特别,只以为是一次很普通的到来。正要告诉她母亲不在。尧丽阿姨发话了,且一脸严肃:
“路文啊,缝纫组的领导让你去一趟。”
缝纫组领导?谁是缝纫组领导?噢,想起来了,就是母亲常说的“尖嘴巴”。她好打小报告,告缝纫组家庭背景差的女人们。尖嘴巴嫁了个武大郎似的人物,生了七个小矮人。她总是把小报告打到厂保卫科温丘青那儿,温丘青常将她的小报告向洪师母转告。她长得嘴小且尖,像正逐食的母鸡。尖嘴巴这绰号对她当之无愧。听说尖嘴巴召见自己,洪路文不太愿意。但大人的话不能不听。遂很不情愿地放下书,乖乖地跟尧丽阿姨去了缝纫组。
一进缝纫组,洪路文认识到问题的严重。缝纫组全体停工,厂房改成批斗现场。前部是一条横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尖嘴巴戴着红袖箍主持会场。
母亲吓得瑟瑟发抖,站在台前,正检讨自己教子无方,为女儿在大字报上涂鸦向大家低头认罪。
洪路文想不通,这尖嘴巴难道是笔迹鉴定专家?她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洪路文不知道昨天她在大字报上写批文,尖嘴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得很清。其实,大字报正是她写。
洪路文见状大步上前,把母亲请下台,大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概。台下那些缝纫组的阿姨并不起劲这场批斗会。她们的工资是多劳多得,让所有人停工开小丫头批斗会,让所有人跟着小丫头吃亏,少踏半天缝纫机,损失近一块钱!
一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跳到洪路文跟前,指着她鼻子:“你爸是右派,你是右派分子孝子贤孙。竟敢到我们缝纫组搞反革命活动,还敢乱批我们大字报,你好大胆!”
洪路文心想,家属缝纫组,顾名思义,里面都是家属,他算哪门子家属?家属都是女人,雌性大聚会,这只雄货从哪来?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就做了家属,不嫌丑!又生一脸青春痘。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手指他爆满粉刺的鼻子:“错!你说错了!我爸早脱帽了,他不是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