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戳穿虚伪
我在黑暗里发笑,他恐怕以为我是提及往事心痛难当,我却觉得彼此都有一点笨拙得可笑,谁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呢,后来才懂得人世艰难与人情冷暖,才学会了防偷防骗与先下手为强。我说:“那天早上,你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非常生气!”
韩兴栋一咕噜从他那边床上落了地,坐到我的床沿边来,拉住我的手,看定我。
如果他有透视眼,应该能看出我眼底的讥讽,他认真问我:“我到底说了什么,会让你生那么大的气,还气了这么多年不能忘掉?我真的特别摸不着头脑!”
我让他镇定地回到他的床上,韩兴栋不愿意,坚持说就坐在我身边听我说完。
我不勉强他,我并不怀有与他同样的意乱情迷,而我嘴边正噙着将要刺向他的冷言冷语,分分钟都能做到翻脸无情,只是觉得太迟了,替当年感到羞辱。
我抽出手,抱着膝盖说:“那天,我没有带水杯过去,于是我只好拿你的杯子倒水喝,你看见了,很不耐烦地对我说:‘我最不喜欢别人喝我的杯子,你不能另外拿一个吗?’表情与语气都很嫌弃厌恶。想一下前一天我们才发生关系,是第一次,多么亲密的关系,你竟然说我是‘别人’,连用你的杯子喝一口水都不能,我是你的什么人?连一只杯子都比不上么?就算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用你的杯子,可以跟我好好说,或者说:‘我拿一个杯子或一只碗给你,你别用我的!’可是你当时的口气特别不友好,让人反感!”
韩兴栋又一把捉住我的手,焦急地解释说:“我真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如果我存心就是罪该万死!我本来就不喜欢和别人共用水杯,就是现在,在家里我老婆也不能喝我的杯子,在大学宿舍时有人用了我的漱口杯,我当时就跟人家翻脸,把杯子都砸了,还大吵一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的,我以为你也知道。”
这都不是关键,他不明白我的真正含意,我说:“我相信,相爱的人绝不会说出这种伤人的话,也绝不会嫌弃对方。我觉得你根本不爱我,或者还在犹豫不决,我去找你原本是我单方面的勇敢行为,想给你一个惊喜,真是傻到家了!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我才会走的。”
韩兴栋恍然大悟,将我的手捏得更紧,动情地为自己辩白,说:“我根本没想到,我当时真的很喜欢你,你是我的初恋,那也是我的第一次,也许我太紧张了,心里觉得对你负有责任!”
我笑出声,戏弄地问:“你当时是怕负上责任,所以想疏远我?”
“我对天发誓,如果我是那样想就是小人,让我——不得好死!”他紧攥我的手。
我换一种语气问他:“你觉得我先放开你,就对我没有责任了?”
我这句话舍不得问李格非,真的,完全是另一种意味,只是不想让李格非为难,舍不得逼问他。李格非感觉痛苦,那比让我痛苦更教我无法忍受,女人只记得最后所爱的人。
面前这个已婚男人,我一直不耻韩兴栋的行为,更不在乎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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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兴栋找我的目的,除了旧情难忘,无非是想旧梦重温。他要和我呆在一个房间,手握手睡觉、保证不碰我的这个男人,实在太可笑!
我自然不必手下留情,去戳穿这个伪君子。分明他是脚踩两只船,等我去放弃他。明知如此,却不事先坦荡对我明说,还要利用我,发生第一次的关系,真是卑鄙透顶!
韩兴栋对我剖白内心,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放不下你,还来找你么?就是觉得内疚,一直觉得对你有责任。听说你至今还没有结婚,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如果我没有生孩子,我可以离婚,我想和你继续过一辈子!”
我冷哼,看着他深情表演,又不是一个演员。
韩兴栋又说:“我在单位两间宿舍里说的话,不是假的,只是没有考虑到女人的自尊心。那一天我感觉好幸福,这些年我经常回忆那天的情景,就想在那两间小房子里继续我们幸福的生活,才会下意识说出来。杯子的事,我把你当成自己人,我说话的口气一直都是这样,没有将你当外人。”
韩兴栋这样牵强的解释,以为我会饶恕他,其实他不懂,事到如今,原不原谅,饶不饶恕,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和我并排躺下,我并没有驱赶他,因为我知道不会发生什么。
我再接再厉说:“如果我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会相信你现在所说的!可是我遇到真正爱我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他发自内心,没有跟我计算得失。他爱我胜过他自己。爱情的原则就是爱对方胜过自己,我也是如此。”黑暗里,话虽苦涩,我却面带微笑。
这一下轮到韩兴栋心里不是滋味,话题的走向不是他期望的,他不关心别人的心路历程,他听说初恋的女人至今未婚,兴许对他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他期待意外的收获,能为他今天的小有成就再锦上添花。一个小有成就的男人,加上不失体面的他年重逢,难道不是一段现成的风月佳话么?
下一次男人的聚会上,韩兴栋可以得意洋洋地讲述,他是如何找到初恋情人,并重温旧梦的。我真是瞎了眼,也怪我那时年少无知,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既聪明伶俐又富于智慧。如果李格非推卸责任,不管不顾李家的祖业传承,一心与我私守,或许我会非常感动,但是不如现在这般尊敬他是一个响当当的男人。男人有可为,有不可为,有必须扛起的责任,而不是双重标准。
韩兴栋平躺在一边,面对着天花板说:“难怪你开那么好的车,是那个台湾人给你买的?没想到你还会傍大款!”
我冷笑他的拙劣心机,说:“我升为企业的副总,公司也为我配有车,而且我自己的年薪也能买的起,不过我更愿意买两套房子与多入一些公司股票。”我不是在炫耀,只是气不过韩兴栋的坏心眼子。
完全不是他欣赏的方向,韩兴栋从旧情中清醒过来,酸溜溜地问我:“你不是刚被甩了嘛?”
我估计现在黑脸的是他,我说:“是啊!如果能和他在一起,我愿意付出这一切的代价,就算重新开始,从穷光蛋再白手起家,我都毫不在乎!”
当年我对韩兴栋也是同样的要求,他却完全不珍惜,是他不能与我同甘共苦。
韩兴栋听来刺耳,说:“这只是你个人的想法,女人考虑问题还是太简单,他能同意放弃现有一切吗?”
“不能。那是他的责任!”我坦荡地回答,感觉不到心痛。
韩兴栋冷笑着问:“他不会是结过婚的男人吧?”
我如实回答:“目前还没有!”
他又兴灾乐祸,说:“那不就得了!还能说明他真正爱你吗?都不肯娶你!”
“你当年也没肯娶我,你岂不是比他还要卑鄙么?”我笑着挖苦说。
韩兴栋嗤之以鼻,嘲笑说:“得了吧!女人是不是太感性了,一厢情愿,还自欺欺人!”
韩兴栋虽然恶言相向,我却没往心里去。我无限凄楚地说:“和生死相比,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平安地活在这世界上,哪怕永不见面,我也感到心安理得!”
韩兴栋不想理解我,也漠不关心,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你说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
我心想,我对你没有感情,我们之间还能说些什么呢!
韩兴栋对我失了兴趣,再无非分之想,睡回到自己的那一张小床。秋十月的夜色由暧//昧转化为惆怅,虫声寂静,晚桂依稀飘来幽香。我终于对一个人说出了心里话,哪怕韩兴栋漠然、不关心。这些话我不可能说给李格非听,他再也听不到我的啰嗦絮叨。
我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比哭一场还管用,哭泣只会更泄气。好久没有睡着了,那一天在标准间里,我和韩兴栋各占居一张床,纯洁得好似两个男同学久别重逢。我睡得十分充足,埋在被子里还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不知道韩兴栋怎么样。
可想而知,后来韩兴栋和我很少联系,再没有约我单独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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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李格非是在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见面,那还是一年零七个月以前,想起来那时我差点儿惹上官司,要不是他出手帮了我。
李格非接近我时,似乎已经料到今天的结局,他像看透一切的老人,而当时又那么年轻。
2014年的春三月中旬,稀松平常的一天,春寒料峭,我下班回家。
小区外面的道路上多处围挡施工,路又被挖开了大口子,正在建设城市轨道——地铁一号线。
我从大学时期就生活在合肥,除去广州工作的三年,我大部分时间是在这个省会城市里度过,亲眼看见变化在这里发生,地标性建筑一夜之间遍地开花。十年之间的变化是惊天动地的,与中国的的任一座城市一样,这座古城由旧貌换上现代化的一切装备。城市化的进程中,合肥的市区面积扩大了数倍,有了经济开发区,有了新城区,商品房小区一个接一个开盘,有了大公园和天鹅湖,耸立起了一座崭新的省级博物院。
星期五下班的心情很放松,我没有顺道买菜回云,打算叫上家里的人一起出去吃饭。那天,我家的小区里,突然出现三五个穿黑衣像打手的人,鬼鬼祟祟。
我正往自己居住的那一栋楼走去,瞥见他们尾随而来。作为单身女性,我的警惕性必须高,放慢步伐,用余光观察身后。
他们竟然和我上同一栋楼,我便不敢开门。新闻上报道最近有入室抢劫的团伙,尾随房主,强行跟进家,然后——我假装走错楼层,掉头就跑。
为时已晚,三面围堵,只留下我回家的一条路,真是冲我而来的。
一个小分队穿黑衣像打手的男人包围过来,我低着头,飞天遁地是不可能,在兜里摸到手机。这些好像是民间要债公司的人,我大嫂的娘家有亲戚从事这种行业,我有耳闻。
领头的人问我:“是史静吗?”
我镇定地回答:“你们找谁啊?是不是找错人!”无疑暴露了自己。
他说有事找我,不容分说地将我向还空出的一各路上驱赶,如同赶羊入圈,轰我上楼。我走到门口,不肯拿出钥匙开门,其中一个人出来咚咚地敲门,好像事先知道家中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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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小会儿,门被从里面打开。男友吴壮昨天出差回来,调休一天窝在家里休息,方才一定是在房间里玩游戏,身上衣衫不整,很不耐烦地打着呵欠。
吴壮瞅见我身后跟着彪形大汉,下意识将门的把手拉紧,门的开口被缩小。还没等他开口质问,门被我身后的男人大力拉开,我被前拥后推进去。
吴壮一看这架势来者不善,瞬间清醒。大声责问:“你们——你们这是干嘛的呀?怎么闯到人家里来啊!”
为首的一人打量了室内,其他的人并不说话,一字排开,抱起双臂,傲然挺立。耀武扬威地仰起下巴,专业训练过一般。
涌进这些人,我家客厅愈显得窄小。我个头矮小,只看见一排含了鸡蛋的喉结,上下咕噜着,令我望而生怯。对方问我:“史原是你弟弟吧?”
我本不想承认,吴壮却嚷嚷开来:“找史原怎么找到这里来啦?这又不是他的家!”
为首说话的人,五大三粗,大圆脸盘由于风吹日晒显得黝黑肥厚,衣服显然有点儿紧,恶狠狠地龇出白牙,头大,脸盘大,不笑却看似一张假笑脸,极像日本的柴犬。他攥紧拳头,用吓唬人的口气,简要地说明来意,好教我们知晓事态的严重性。
一开始我不大能听懂他的话,呜呜哝哝,方言味道极浓重,听懂之后我希望能一直装不懂。猝不及防,这消息如五雷轰顶。还在春寒料峭时节,我觉得闷热烦躁,穿毛衣的背后上汗津津的。
我装聋作哑,退后一步,期望吴壮能够将这些人赶出去。
天早就暗了下来,窗户习惯性关闭以防冷风与沙尘,此时我闷得够呛,大衣也不敢脱,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沉重,压得人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