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出卖
向谁打听呢?我侧面问过,没人知道他。我刚听说“李格非”这三个字,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专门来与我作对。我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对何氏企业的经营感兴趣?”
李格非不置一词,而说:“你看起来紧张!打听我的意思是——看来你来之前并没有查过我,那就换你来提问,我来回答!”
这种情形下我怎能不紧张啊,让我直接向他本人打听?我藏起困惑,小心猜测:“李先生从事哪个行业?与何氏企业有商业来往,不会是竞争关系吧?”
应该更委婉地提出,我此时心里揣着60万的债务,要我笑是笑不出来的,手段也高明不了。
这个推测还是吴壮提供给我,吴壮做销售这一行见多识广,以为李格非可能是想让我当商业间谍,总之吴壮不相信李格非是看中我的美貌。以我在何氏企业这几年的资历,虽不说掌握强大的信息核心,却也是不错的叛徒人选。
李格非看我挖空心思与他周旋,便干脆一口否认,说:“我对何氏企业完全没有兴趣,对你本人还比较有兴趣!”
这后半句话教我好生尴尬,自认不是可爱的类型,更谈不上让人惊艳,至多是我有心时会讨人喜欢,到底是哪一点魅力值得被感兴趣?联想到上一个对我表示感兴趣的男性,更多是不光彩,带来困扰,让我更想尽快揭开这个谜团。
我郑重考虑过,若真要出卖公司,肯定会辜负何总对我的器重,老板何礼国对我的知遇之恩,一直受到重用与提拔。实在不行,真要出卖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牺牲我的正义感,或者做一个双面间谍,关键时刻,我就跑去何礼国面前合盘托出。
“何氏企业下面是以农村养殖畜牧业为主,合作化经营模式,加上食品加工与运输,李先生应该不是从事这个行业吧?”我还在厚着脸皮,劝说李格非让我当商业间谍。
“不,我完全与此无关。”李格非摇头,打消我的顾虑。
连公司都敢于掂量去出卖,我也算能屈能伸了吧!让我掏出血汗钱我是一万个不愿意,再说我真拿不出60万的现钱,对我这种大龄未婚女,房子是最基本的生存所需,卖掉房子我连嫁妆都没了。若能找出他的弱点,或许我能想方设法去说服他。我担心遇到一个真正的变态,“具体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偷眼打量他,他看起来古板,有一张整容失败而略显僵硬的脸,就像某个女明星在脸上下功夫用力太猛,而显出不自然的假体脸。若他表情狰狞,一会儿凶相毕露像僵尸,我特意坐在靠近门的位置,就是为了方便逃跑。
我还发现他是左撇子,右手放在膝盖上很少使用。李格非察觉到我在打量他,便说:“你很好奇,想知道我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敢再瞎猜,无比委曲地说:“我总觉得突然欠下60万的巨款很冤枉,我并没有拿过这些钱,既然损坏的是东西,应该以物赔偿,就好像如果我家的人不小心打死了你家的狗,应该赔你一条狗,而不是谈钱对吧?”这个想法盘桓我脑中许久。
李格非看我觉得十分滑稽,意味深长地问:“你想赖账?”
“也不是啦!只是很没有道理,我凭什么要付60万呢?这事谁摊上了,说多少就多少啊?”我揣摩他脸色说,不想当冤大头,又为我弟弟史原担心,生怕一口回绝,史原便死于非命。
“你以为让你还东西,你一定能拿得出?”李格非往后一靠,诘问我。
我嚅嗫半天,搜肠刮肚在想从哪里能弄到价值60万的古董,除非我去抢博物馆,或盗墓,网上买个假的倒是可以考虑,就怕糊弄不过去,嘴上却不甘示弱。
李格非见我答不上来,请我稍等一下!他起身去楼梯后面,消失了一会,听动静绝非上楼。
格非又凭空出现,手里拿了一本图册,我是后来看内容才知道是图册。李格非走路姿势有点儿怪异,说不上哪里怪,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手上。
李格非回到右手坐下,很清楚他的右边不如左边能示人。他翻到据说被史原偷拿走并损坏的瓷器,推到我面前。我拿在眼前,仔细辨认,画上很漂亮的偏平状汤钵,金黄色的釉彩,金线的勾花,光彩夺目。
李格非看起来不爱言语,很平静地说:“若你能原件归还更好,哪怕是同等价值的古董,我也能接受。”等我回答。
尽管没有标价,一眼就能看出是好东西,不是我以为的破旧古董,如果不是赝品的话,即便是赝品也有人喜欢。我哑口无言,想耍小聪明,弄个相似的去瞒天过海,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
李格非似乎看穿我的盘算,冷淡地说:“那件绝对是真品,我本人可以给你出具鉴定报告,我有这个权威和能力。我同意你以物抵物!”
我不过是信口雌黄,正如他所说我成心想赖账。若狡辩能行得通,我何必花真金白银来解决问题呢?
我忿忿不平地想到我父母是农民出身,祖上也没听说过有多显要,家里除过旧锄头废镰刀还有木耙头,茅草棚里有一架老式木制脱粒机,真有值钱的好东西早会被我哥哥和我弟弟抢云了,前些年盖房子给兄弟娶媳妇,连我一个床铺都没留下。
除过我妈曾经从被推倒的破庙里,拣过一只飞檐上的铜铃,已经生锈,小时候我常用来踢着玩,发出低沉的哗啷——哗啷的响声。
说真的,我一辈子也没有亲手摸过真正意义上的古董,参观博物馆里看一眼,还是隔着玻璃窗,我不稀罕,也不想占有那些据说很值钱的破旧玩意儿,那不是我能理解的价值。
李格非一本正经地说:“关于你说打死狗而还狗的事,根本说不通,狗对主人来说不是一个物件,而是感情的寄托物,感情无价,再弄一条狗来是替代不了,岂不是鱼目混珠?”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辩驳!我嘴里还说:“哪有人真用这么贵重的古董瓷器去吃饭?本来就容易坏,这不是讹诈人么?”
“我也不赞同这种炫富的行为,听说是为了招待领导,一定要作足了工夫,哪怕是拿一件稀世珍宝当菜碟,才算对客人的无上尊敬!”这话暴露他是外省人,对本地作风的批判。
我实际上倾向于他的好提议,只是耻于承认。我为了共鸣,说:“我还见过更夸张的,一个非常有名的国企,为接待上级领导,带一帮管后勤的女员工云接待,还个年轻女孩子跪下来向领导敬酒,领导不喝就不站起来。若是她们父母知道,该有多难过,看来谋生不易!”
我在搏同情,却事得其反,李格非很吃惊地问:“你做行政工作,还需要这样招待么?”
我赶紧否认:“不是说我们,是别人国企里发生的事,我们是民营企业。”
他肯定在猜测我刚才打的比方是何用意,也许以为是类比我自己的处境,这下我更尴尬了,赶忙转移话题,顾左右而问他:“您是收藏家?做古董生意的?”
李格非一听,反问我:“你对古董收藏与鉴赏的行业有过了解吗?”
我实事求是说,“我连卖古董的店都没敢进去过,不是我的专业,哪有闲情逸志去提高艺术品味!”是没钱,忙于谋生都觉得累!
李格非看出我极力装穷,扮可怜相,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想找你帮我写自传。也许你能顺便写出一部中国古董收藏品鉴的史册。”
“写什么?”我吃惊,生怕自己听错了。
我盯着他的疑似整容的脸,他面无表情,一直很平静平坦,说:“你收集资料,理出脉络,理出大纲交给我过目,也算交差。你目前还不具备的专业知识再慢慢弥补吧,最后根据我的要求进行修改完成。”
“什么大纲?”我又懵圈,出乎意料。
李格非以为我很失望,我上面提到跪着敬酒的事,顺便将自己的地位降低,我不是失望,分明是惊异,嘴都张开成圈了。
“你不是说过么?情色交易我大可以去找年轻貌美的姑娘,你的价值自己最清楚,并且分析得十分客观到位,我蛮欣赏你有自知之明。”他无情地践踏。然后嘴角含笑地向下撇,一眼大一眼小的面部特征显现出来,右眼角有一处未磨平的伤疤,将眼皮拽住,缩小了右眼的四分之一,而这双眼睛正在盯着我。
我举起手,故作整理刘海,遮住脸和眼睛,因为太丢脸。我微侧向南窗有水幕景观的一面,水仙还未到开花时节,正在装蒜。我躲避他别有深意的目光,掩饰并调整一下情绪来重新面对。“那个大纲——”我说。
我转过头,却发现他的目光像灵动的蝴蝶,正停歇在我的手上。我的手算是我身体上长得比较漂亮的部位,没干过粗重的体力活,手指粗细均匀,关节细腻,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可以自豪地说是一双文人的手。
转念一想,我才缓缓地问:“用我的手写大纲,而不是用脑子,这样可以吗?”
李格非更正说:“是用心!你曾经口出狂言,要成为一个中国最有名的传纪作家,有一天崔健会来找你为他写个人传纪,还夸下海口,要写出一部中国摇滚音乐史。”
我的脸唰地一下子透红,这燥热感穿透我脸上的脂粉与故作的镇定。
高中以前我也有过脱离现实,无知无畏的时候,那时大家都挺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还受男同学影响,热爱过摇滚乐,摇滚乐给我带来一股妄自尊大的自信。上高中后我才把志气都用在考试上,唯有上大学才能改变命运,才是我面临的现实。家里发生一系列的变故,父亲摔伤了腿,母亲得上病,哥哥结婚后的欠账要还,节俭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我差点儿连高中都没上成,再后来第一次高考又失利,我顶着家庭与学业的双重压力又去复读一年,第二次参加高考。上大学的第一年我母亲就去世了,严酷的现实早就帮我改掉了狂妄与不切实际的想法,变得非常务实。
我不记得自己是小孩子是哪一年的事,好像生下来就是大人,是作为长辈而生。比如史原这次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没人去商量,最终还是要我独自承担。
我要靠自己奋斗才能改变命运,有些毛毛虫虽丑陋,终有一天会化茧成蝶,变成美丽无比的生物,那是基因决定的;然而我的现实中,有些毛毛虫长大了,只变成老的毛毛虫,还有一些变成丑陋的灰蛾子。有些人一出生就带着好命,我也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