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底细
李格非已经猜到我向人打听过他,说实话,从他的生活轨迹看,他无疑是一个如有神助,很成功又有资格保持神秘感的人,他的住所十分安宁,像很少招待外人。
我提到一些老同学的名字,李格非悠然看着我,说:“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除了工作时间占去太多,很少有空闲,我回家乡却没有一个熟人,不想再重新认识他们。”
言下之意,也不想让我在别人面前提到他,不愿意深入交往。也许他和我一样对老同学并不十分热情和不上心,他也待人冷漠,杨建设想的让他在同学会上亮相就更不可能了。
我也不喜欢为多余的人情交往来消耗精力,对我前途无助的,对我个人无益的,我是不会费心记住,这一点上城市生活的疏离感,正对我的脾胃。我不经常参加县城同学聚会,仅参加大学的同学会,是因为彼此能用得上。有需要的同学才保持联络,我的交友圈是经过筛选,日久大家知道我的实用化标准,势利眼并没什么丢脸与可瞒人的,甘于贫穷、不求上进才可耻。
我为收集必要的资料,问他:“听说县里没有你的家人,都一起搬走了,你前年回家乡是祭祖?就是你在家乡遇见我的那一次。”
“我那年去家乡,是因为我母亲。”
除了道听途说和他自己上次跟我说过的,我几乎不了解李格非。难怪他神情纠结,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对一个不太表白自己的人来说,向一个陌生人介绍自己只能递名片,可是他感觉上更复杂,我要以写自传的程度去深刻认识他这个人,无疑在一步一步打探他的隐私。
我端正心态,借机问他:“你母亲一直住在县里?”
李格非是被我追赶着说话,陷入很沉闷的气氛中。他说:“我母亲想回到以前生活的山里,她离开家乡之后一直感觉不好,起初只说是离乡病与水土不服,病情并不严重,未受到足够重视。我们都以为她感情脆弱,怀念过去的生活方式,我们家摆脱了贫穷,处于兴奋中还没平静下来。你一定听说了,我爷爷实际上是我的外公,他是个台胞,先将我们一家接到广州,等待申请去台湾。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母亲适应性不好,诸多抱怨,总想活在旧时代里。”
我像是透过筛子看他,凑近看是碎的李格非,远看模糊的汤明东,朦胧中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太好接近。
李格非忧虑地说:“十年前我母亲就进医院治疗过,近几年前她偷偷停止吃药,看起来很平静,经常一两个月不说话。提出让我送她回原来的家里,她觉得我已经到了可以为她做主的时候了,不让人陪她住在那里,只想一个人住在家乡。”
我疑惑,问:“那你母亲现在还住在山里吗?”
“不,她去世了。”李格非突然看我一眼,表情并无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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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气氛一下子慌乱起来,说:“你遇到我的那一次,不会是——”
“是的,就是我母亲过世,我回去奔丧。冥冥之中已经猜到这个结局,我并没有阻止,而是促成了这件事,她回乡就是为了寻找归宿。”
“难怪你行色匆匆,穿了一身黑衣服。”
“你能想起来那天见过我了?”他问。
“我也不是很确定想起来,还是经你提醒之后,我能感觉到是见到过你。”我没说实话,我后来做梦,梦见那一天,李格非穿着黑衣服遇见我,神情也不悲伤,看见我还有点儿惊讶。梦中的他与此情此景重合,我也分不清真假。
“我认出你也非常惊讶,似乎是母亲招唤我回来,让我遇上你的。”
这叫命中注定。他如此说,更加重我的恐慌,意味着这发生的一切都不同寻常,不祥的预兆促使我问:“是抑郁症么?”
“母亲非要回到老家,死在乡土上,然后好让我回来见到你。”他的说法直白,莫名让我觉得预感的正确,又担心太过契合。
李格非只是是陈述事实,并没有特意去渲染。
正如他所言,我是替他写自传的最佳人选,除过我是他的同学,来自他的故乡,前后都有过几次交集,还有我毕业的专业是新闻系,更重要的是我能理解他母亲的死因。即使不能完全理解,也是最有机会接近真相的人。我提起:“县里那一带有些妇女也相继患上抑郁症,以前人们没有听过这种病,现在却越来越多人得上这种病,县医院里查出不少,没有人去研究是否与地质或其它因素有关。”
“我母亲是自杀!”李格非继续说:“用袜子吊在楼梯的扶手上,按讲这种方式很容易自救,可是照顾她的人发现时,母亲就那样安详地离去,像一只袜子晒在晾衣架上,没有丝毫的挣扎的痕迹。”
他说出来之前,我已经猜到了,李格非并不吃惊我能猜到病情。
我安慰他说:“我母亲是在我大一时过世的,没有及时治疗,才五十岁。”
人们会用自己身上发生的惨痛经历来安慰别人,这是想当然的举动,显然对李格非无效,他看我的眼神,并不能理解我的痛苦,陷住他的难言隐痛似乎不止这些。
我郑重地告诉他:“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李格非却不这样认为,他不想再提他母亲的事,也讨厌我自以为是,自以为能理解他。对我浮躁地赶进度的态度很不满意,我表现出一种公事公办的进取态度,他也很不喜欢。后面的谈话就变得不深入,我借失了最佳机会,不知哪一句话唐突了他。
我不想让李格非小瞧,急于用实力向他证明他没有看走眼,我值得器重,而且我是能替他写回忆录的不二人选。
我有一点不死心,想引起他的话题,问:“你现在从事的工作,与文物鉴定或艺术品收藏有关么?”我用眼神示意屏风上的字画,客厅里的摆设并没有明显标识这两个专业的物件。
李格非没有怀疑我的动机,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李格非被藏了起来,进入日常工作状态,他说:“我是华光酒店的招行董事,我以为你已经知道,那家酒店是我爷爷企业旗下的投资,对文物鉴赏和艺术品收藏只是我的兴趣,也算是祖传的行业,许多私人收藏品都是可以拿出来流通的,偶尔我帮助这些流通。”
“专家的水平?”我敬慕。
李格非没有立即回答,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消失一会,他又回来,走路很慢,有些奇怪,使我的猜测更得到进一步证实,他过度倚靠左侧的腿,显出右腿不方便。他在我逼视下,才露出破绽,初次见他时是看不出端倪的。
李格非从房间,拿了精致的盒子。我本想起身帮他,考虑到他是一个男人,我又坐下,不让他知道我发现了他身体上的缺陷,怕会让他恼羞成怒。
李格非从精致的木制盒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的手册,递给我,和上次我翻看的那一本,像是同一类型,是画册。
木制盒子里,传来一股珍稀木材的香味,让我感觉舒服,像看见春天枝头的嫩叶,又如夏天吃了薄荷味的冰淇淋,宛如秋天午后的红茶,冬天里暖阳照进纱窗,总之是放心又踏实的味道。
我对贵重木材没有研究,可以肯定,这个盒子一定价值不菲,让人有一种买椟还珠的冲动。里面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李格非取出的画册只是其中一本,整个盒子显得敦实沉重。他翻开,并指了一张图片说:“这是替代丢失的瓷器,就是代你赔偿给对方的物件。”
我瞪着精美的图片,是一只鎏金飞廉纹六曲银盘,花纹繁复,工艺精巧,古朴自然。我心疼惋惜,想到这件宝贝白白送给别人,我俗气地问他:“这很贵吧?”
“在艺术品流通时,只看见价值并不对它动心!说实话,比瓷器我更喜欢这件金银器,保存很多年依然有一种贵金属的光泽。”他瞥一眼我,不觉得我这种俗人会有同感,只能识得金属的价值吧。
“谁能忍心用这种古董盛饭?只能供起来观赏吧?”以我世俗的见识。
“何家村窖藏的出土器皿中就有同样一件,现收藏于陕西博物馆,不懂艺术的暴发户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他想要稀世珍宝,而不是雷同,若是某地也存有一件,他手上搞到另一件同等价值的,这更能引为自豪。他们甚至喜欢使用贵重收藏品,作为物尽其用,显得特别尊贵,体验古代帝王与有钱人的奢华生活。”李格非透出讽刺。谈到古董,他会滔滔不绝,就如方大同和杨建之流谈到男女关系一样。
“一模一样,可能是仿制品。”我的心理挺复杂。
“绝无可能。”李格非对此非常笃定。
无形之中,让我觉得李格非出手过许多类似的古董,他肯定是有钱人,刮目相看。
我更心疼,问:“损坏的那一件,还能修补好吗?”
“能修补好了,也是残次品,不能与原有的价值相提并论。”李格非有点恼怒,因为我的心态与暴发户也无异!
我不懂古董这一行,极力想降低自己的损失,追问:“若修补的手艺高,会不会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呢?”
李格非看我一眼,严肃得像一个科学家,岂能容忍我的鱼目混珠,说:“我的手艺就很高明,可以基本修复,但是即使将损坏的东西修补完整,那也不再具有原来的价值,不如一件完好的赝品。”
我狡猾的幽默,说:“可以捐给博物馆里——”
“博物馆里是愿意接受损坏或残次品,但是会追查艺术器的来源,必须交代清楚出处,就算隐瞒,有一天也会被人发现这件藏品有非同寻常的来历,引来很大的麻烦。”
我和李格非对视,说实话,有一瞬间,我没有怀疑这些珍贵的文物来路不明,以为他是在说我,他与我的重逢就带着非比寻常的因素,生怕引起麻烦。
我掩饰性地垂下头,长长嗯了一声,接着翻了几页画册。这些画册像是专门制作的藏品目录,配有非常专业的介绍,看起来非常昂贵。若上面标上价格,我就真以为是拍卖行里的拍卖品。
我对李格非肃然起敬,小心翼翼地问,“这一件什么来历?”
李格非看了一眼,是一只雕兽玉镇纸,我认识这玩意儿,上面没有一个字说明。
他压低声音说:“这是宋代宫廷之物,距今七百多年。御赐给一位大学士,这位学士非常珍爱,死时陪葬之物。”
如数家珍,鉴于李格非是个有钱的人,他根本不在乎这要我老命的赔偿金,而我却锱铢必较,我愿意替他写完自传交差,我不会动摇。我在心里谋划,若我出初稿,无论有多拙劣,请一个高手帮我改一改,起到点眼之笔,那润笔费卖个人情也就五万、八万,最高不过十万,我好交差,连这种钱我也是不愿意掏的,愿意自己磨好笔。
其中某一件本该属于我,而无意间从我手里滑落了,肉疼啊!我不忍心再看画册,原本都是无我与关的物件,此时却与我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关系,将我也陷进去。
李格非将画册收回盒子,看起来做事细致,工整条理,一丝不苟。他的手艺竟然能修复古董,还能高明到一模一样,他不是半身麻痹么?
“那些都是真品?”我指向挂字画的屏风,我一开始以为是装饰品,现在怀疑是我不太懂得的古董的价值。
李格非一板一眼地说:“字是我临摹的习作,不过屏风是明代的家具,我虽然不做家具一类的,可是这一件是纯金丝楠木,不然绝不能保存这么久,纯属装饰品。”
我对他的财富深感震撼,指着刚才的木盒子问:“这是什么木头?”
他回答:“这本质上不能说是木头,是沉水香。”
此时我下定决心,无论我写得有多烂,我都要昧着良心为他写自传。我不怀疑他的身价,万一写得不好,他不会要求退钱吧?我怀疑自己的水平是否配接上这么一大单生意。
李格非从楼上,我猜书房在楼上,拿下一纸袋的书给我,“这两本是台湾出版的关于文物鉴赏的书,阅读一些有关文物收藏与古董鉴赏的书有助于你了解我的经历,涉足我的专业,才能确认你有没有自信写好我的自传,不需要粉饰,也不要千篇一律,不要宏伟传纪,我希望是你能准确表达。”他再次强调“准确”。
李格非怎么知道我能准确理解他?因为我们都死了母亲?我因为母亲过早地离世而悲伤,他却并不悲伤,他甚至认为他母亲的死是归宿,而冥冥中注定又他与我重逢,他的情绪更复杂,我还不能完全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