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差点儿淹死
天明之后，我显出精神萎靡，玩兴大减。
那天我不想下海玩水，泳衣外面披着长长的防晒服，戴上遮阳帽，坐在突出的高台上，看别人在海浪里扑腾，眺望着远海的迷茫的景色出神。
吴壮从身后冒出来，不由分说，从后面推我一把。
我毫无防备，直接掉进水里，那一瞬，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包围，又似无形的大手，将我玩于股掌之中。我的屁股落到了海底又反弹起来，无法控制地向四面滑行。无边的黑暗里，我伸手想抓住依靠，却什么也抓不住，迅速变成乱抓乱挠。连呛进两口咸涩的海水，我才觉出恐惧袭来，海水将我包围，吞没，如进入巨鲸的肚子。
我在水底挣扎，水面上依然是波涛，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我的两腿不是自己的，踩不到任何结实的物体，胳膊与手都无依无靠，大海无边无际好像柔软的海绵，让我陷进去，爬不起来，仿佛要融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再怎么挣扎，也扶不到固定的落点。
大海将吸尘器张着大嘴将我吸进去，不由自主。而吸尘器的管道又黑又长，巨形的死神就在对面等我。
我在水底拼命抗争，却只是越陷越深，像一粒被水流鼓动的沙子，不知移向何方。我感觉被吸进大海的深处，绝望很快抓住了我，我喝进更多的水，不是喝进去，而是被恐怖的魔鬼硬生生地塞了进去，仿佛不喝不行。五脏六腑都被压住了，我连呼救声都发不出，即将被活埋在水底。
天啦！那一刻我就要死了。
我呛进更多的水，鼻腔与胸腔里太难受，喷不出来，无法呼吸，不能思考。
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抓住了一个人，也不管那是人手还是人腿，拼命地抓住他。是来救我的男人，将我托举出水面，勒住我脖子避免我的乱踹乱踢，天光一片混乱。随后我听见自己大声的咳嗽，粗声地喘息，呛水后疯狂地干呕声。
我被抱上岸，几乎死了过去。
苏倩赶过来，好半天才看清楚她紧张的脸，我难受得要死，苏倩的表情出现在明亮的天空下，像安琪儿，天光刺眼，天啦！我还活着！
活像一只被捉上岸后透明的水母，我一歪头，吐出两口海水来，痛苦使我全身卷缩。
吴壮在一旁慌张，说：“你不会游泳吗？我记得你会游泳的！难得来海边玩，怎么能不下水呢，那里水很浅，你站起身就能露出水面。”
苏倩十分泼辣，在一旁大骂他：“你神经病啊！你不知道她会不会游泳就往水里推！”
吴壮还在辩解：“那地方浅滩，水浅！”
苏倩恨不能过去打他，嚷道：“就算水再浅，猛然掉进去，根本就无法站起来！你想杀了她？”
我浑身哆嗦，又一歪头，没吐出水来。看见抱住我的是吕爽，我无力抗拒。吕爽的脸上全是关切，没有前一晚的戏谑。听见苏倩与吴壮的对话，吕爽流露出愤怒和对吴壮鲁莽行为的极度鄙夷，我看得十分清楚。
我应该痛骂吴壮，恨不能杀了他。刚才死里逃生，根本没有力气骂他，我推开吕爽的手也是虚弱无力，最后我又蜷成一团，发抖起来。我竟然哭了，是呜咽，我好害怕死。
～·～
听说吴壮也跳下水去救我，迟于吕爽一步。
若不是吕爽一直有意无意在观察我，我恐怕已经丧生海底。吴壮这个蠢货还一个劲儿地替他自己辩护，说：“哎呦！刚才吓死我啦，看你半天都没冒出头来！我真以为你会游泳，我想你穿了泳衣干嘛在岸上干坐着呢！既然来海边了，史静，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吕爽想让他闭嘴，猛然发火向吴壮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推人下水，刚才真闹出人命怎么办！”
苏倩也愣住，随后说：“她昨天也只是在浅滩上玩水，你哪只眼睛看见史静去海里游泳啦？”
吴壮还是死鸭子嘴硬，自表清白说：“那里的水还不到我胸部，一米五以下，站起身淹不到她头顶的。刚才——万一出事，我真是吓到了！”
苏倩将我扶起来，我痛恨极了，肺与鼻腔里也痛极了，吴壮那种幼稚无知的恶作剧，极让人厌恶，我差点儿用小命为他的莽撞愚蠢买单，我想用最脏的脏话骂他，冲过去暴打他。
吴壮不是一次两次，简直忍无可忍。我的眼眶很红，不是哭泣而是受到海水的刺激。这种无知又没头脑的行为迟早会害死人，会害死我，如果有力气表达我的愤怒，当着吕爽的面，我不愿意与吴壮大动干戈，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任由吴壮一旁怨天尤人，为他受到的惊吓而大肆渲染，好像是他掉海里差点儿被淹死一样，也许我意外死亡真会让他害怕，之前哪怕他多想过一秒，也不该有这种鲁莽的行为，难道刚才害怕要死的人不是我么？
恐怕肺里呛了水，咳嗽令我翻起白眼来，我咳得太利害，浑身颤抖，弯下腰，蹲在地上。
我身体的重量倾向苏倩，吕爽将我拉向他那一边，并用手帮我拍打后背，对我的咳嗽全无益处，我无法叫他停下手。
我蹲在地上，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才知道海底是冰冷的，此时夏日娇阳也晒不暖我的五脏六腑，连心里都冒出寒气。
“赶紧找个医生看一下，她不会是肺里进水了吧？”苏倩焦急的声音对我才是莫大的安慰。
“那边有海岸救护室，来时我观察过。”吕爽要再次抱起我。
我赶紧倒向苏倩，勉强说：“我没事，我——可以走过去！”
吴壮这时也伸手扶我，想插手，嘴里嘟囔着说：“哎呀！吓死我了，史静，我是开玩笑，下次我再也不敢了。”还有下一次！玩死我？不知还能不能逃过下一次！
吕爽鄙视吴壮，他下过结论，说过我对吴壮不是真心，我不能当着吕爽向吴壮发飙，此时发火也赶不上保命来得要紧，我不予理睬。吴壮帮忙扶住我，无论我多气他，现在也没力气甩开。
医疗室很简单，值班医生对溺水的人非常有经验，我被人扶进来，躺在床上接受检查，医生帮我按摩，控出鼻腔里的水，冲洗了我的眼睛。断定我没有大问题，给我吃了一颗静心丸之类的安抚药物，用温水送下，又包了一些具有预防性质的药丸。
吴壮又在一旁叨叨说：“哎呦！吓死我了，幸好你没事！”
吕爽对吴壮的行为都没再评论，他是想让我来下结论。只有苏倩狠骂吴壮，我也是瞎了眼才会找了一个蠢货，自食其果。
我稍微恢复之后，不想因为这件意外，破坏游玩的气氛，就说：“我没事了，你们去海里玩吧，我自己回房间睡一下。”想支开他们，我不想当他们的面哭泣，吴壮一直为他自己开脱只会让我头痛欲裂。
前几天的快乐，被这一次意外给抵消了，生死之间，连昨夜吕爽的非礼事件的恶劣影响都被冲淡了，真是吴壮惹出更大的乱子而帮了吕爽一个大忙，我原谅了吕爽，他至少救了我。
我独自一个人痛哭流涕，为我差点儿死掉，而我完全没有准备好去死，这后怕也是极大恐惧。哭了之后我感觉好多了，好像挤压出身体里灌进的海水，也努力原谅吴壮，不算原谅，只是容忍他。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幼稚无知，不计后果的行为，这就是他的性格，改变不了。除非与他分手，这一次也为我与吴壮终有一天要分手而埋下伏笔。
这个时代有好多人变成了手机党，我不能因为吴壮是一个手机不离手的人而提出分手，毕竟他堂而皇之地声称与人沟通是他的工作，我所在的行业是传统型的农业，也完全进入现代化的管理模式，能理解这信息化的产业链离不开网络平台，吴壮所在企业虽然是生产型制造业，可是他从事的是销售工作，如今中国蓬勃发展的经济离不开互联网，他有四部手机，其中两部是公司配给他的。
这节骨眼上，我不能与吴壮闹不和，他不是理想型的男人，可是哪有完美无缺的恋人正好与我相遇呢，三十岁前的青春都被狗啃了，如今也只能大家将就。就连苏倩心里挚爱的吕爽也有不堪的一面，被我看到了，吴壮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不知是吕爽的刻意，还是我发生意外而扫了众人的兴，再也没人提议四个人一起睡露台。吕爽也收敛了行为，他一本正经，并不是外表那么开朗爱笑，是一个城府挺深的人。
我避免与吕爽单独相处，最后两天，我没有肆无忌惮地参加海滩玩乐，比吴壮更懒于行动，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恢复体力。
我为旅行结束而依依不舍，不让人疑心我哀叹回归工作的不快，其实我很想赶快回去。苏倩不觉得奇怪，能够理解我情绪的变化，还夸我是个工作狂，很少有机会出来放松，劝我多去旅游。
我不能面对吕爽，不能向他表达感激，吴壮一再描述他对我的担心与对吕爽救命之恩的感谢，还慷慨地请客吃饭，吕爽在饭桌上也没说什么。
吕爽说我野心勃勃那真是过于抬举，我不过是蝇营狗苟。我急于回归正常的生活，回到我熟悉的城市，只有踏实的工作才能给我安慰。
～·～
吕爽回美国之前，曾到公司找过我，我不是避而不见，而是碰巧出去办事，没在办公室。听说他坐一会儿后便离开了。
吕爽给我打电话，我想是从我们单位人那里要到我的手机号码，再一次用引诱的态度问我：“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丢下这一切人与事，我帮你办去美国的签证。”多加了一点诚恳在里面。
我坦诚地说：“我不会告诉苏倩，也许你还会对别的女人来这一套，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请看在你和苏倩是老同学，校园恋爱，加上多年后重续前缘，应该珍惜，不要对苏倩太残忍！”我知道苏倩多么得意这一场的缘分，怎好泼她冷水！
吕爽说：“我听他们把你说成自私自利的怪物，难为你还知道为朋友操心！”
我明知吕爽挑拨离间，恐怕觉得我与他是同一类的人。我坦率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向别人证明！”
吕爽的语气有戏谑，说：“你不要假惺惺地拿苏倩作借口，我若真钟情于苏倩，毕业时就不会分手，不会几年没有一点联系。这种事情若男人不主动，就说明没打算跟她过一辈子。你不敢诚实面对，这一点令我对你很失望！”
他全盘接受了西方的自由主义，吕爽让我觉得可怕，同时又拥有东方人的表里不一与狡诈，我回避说：“无论如何，谢谢你救了我！”
吕爽哼了一声，对我性命的鄙视也伤到了我。他又问我：“没有苏倩，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没有苏倩我根本不会认识你，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再说，我永远不会离开祖国温暖的怀抱，不要拿前途当诱饵！”我唯有当成玩笑话才能释怀，不能成为他们分手的理由。
吕爽听了不觉得好笑，透出严肃的口气，规劝说：“即便不和我一起，我也给你一个忠告——与吴壮分手吧，他真心不适合你。一生很短，不必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去找归宿！”
我听吕爽说完，主动挂掉电话，我从来都是靠自己，不靠任何人。
苏倩在我面前提到吕爽的名字，我咬着指甲，装作无事人，守着陈腐的礼义廉耻能让人产生道德安全感。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始终站在安全区。
苏倩掉进蜜糖罐子里去了，什么坏话都听不进去？我这时若再提醒，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动乱，听说他们打算登记结婚，不是甜得发齁，而会甜得发苦。也许吕爽改过自新了也未可知，之后我没有开口的机会，只能死咬不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我不该贸然刷新苏倩的三观，增加她的经验值。
权衡再三，我决定保持永久的沉默，性格中的弱点往往决定一个人的选择。
其实，三年前我若开诚布公，也许后来苏倩不会出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