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20 浮生偷闲

书名:爱情不慌张本章字数:3959

为弥补我的莽撞,我用指头划拉着两边高大成阴的钻天杨,转移目标,告诉李格非:“这条路我最喜欢,幽静,过往车辆不多,一到秋天,两边的树叶变成金黄色,简直美极了!风一摇动,就像摇动金铃铛,沙沙作响,满世界金光灿灿。”

这十年间,杨树广泛地出现在我的家乡,目之所及,一排一排好高骛远的树,成木成林,成为屏障。傲然挺立在乡间田埂与公路两旁,将弯曲变为立体的弧度,将乡间公路装扮得幽深邈远,高大而宏伟,郁郁葱葱,前不知尽头,后不见来处。

李格非审视我眼中的美景和被我美誉的树,他平淡地说:“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树。”语气没有夹杂主观感情,却令我感到他的鄙夷而深感不快。

我以为他是听信了市民的诋毁,比他还要鄙视,说:“近些年城市里的居民见识浅薄,加上忘恩负义,将春天的柳絮杨花、梧桐毛毛和雾霾一起归为三大罪,造成困扰,当作呼吸道不通畅甚至哮喘的罪魁祸首,认为造成空气污染的主要原因,其实人才是污染的主要原因吧!反而把不会讲话的树,当成人人喊打的洪水猛兽,一起联名呼吁砍伐这三种树木,这是看到它们不能反抗,尽拣软的欺负,不允许它们踏足城市!”

每年春天媒体上都要闹腾一回,大肆宣扬民众的反对声音,视频上但凡采访市民准没有好话,一片讨伐之声,想到这里我就气愤不平,好像借此来隐喻城市增加的外来人口一样。不是心虚,我就是城市增加的人口,若是有人骂我,我必骂回去,但是杨树柳树和梧桐树都很老实,它们只会沙沙地摇动树叶。

“以前这里都不种杨树,可以看到很远的山和村庄,现在遮挡视线,让人碍手碍眼,更别提看到远处的金牛山和金牛湖,无端伸出这些障碍物来!”他不理睬我的愤慨,如是评价。

“钻天杨是积极向上的树,普普通通,随处可见,易栽易活而且长势喜人,是绝佳的绿化用树,就像我,是一个朴素而适用的——人。”我不服,为无辜的杨树发声,更是为自己正名。

李格非眼睛是弯弯地笑,“你借杨树在表白自己吗?”

“我喜欢做一棵杨树,我行我素,不管不顾,往上肆意生长。”我穿高跟鞋,抬头挺胸以彰士气

“你喜欢的杨树可是最便宜的木材之一,长得快所以木质疏松,与空心的泡桐相媲美,都不能用来做木器或家具的。”李格非嘴巴上刻薄起人来显得精神抖擞,格外来劲儿。

我觉得他有意和我怄气,便说:“做什么精美的家具只不过是为了虚荣心,现在纸张和装修更需要木材,才会物尽其用!”

“能做家具的木材才能叫实用吧!”李格非为了向我证明,拦住一个过路的老农民,请教人家:“老伯,栽这些树能挣很多钱吧?长得又快又高。”在“又高又快”上加重语气,眼神不用瞅也知道,心里向又矮又骨胳娇小的我发笑。

过路的农民年纪在五十开外,瘦黄的脸上淌下汗水,像跳进河里洗过。刚才他从不远一片闷热的杨树林子钻出来。老农民听见有人打听,便停下来,站在树阴里摘下草帽扇着风。

一边打量我们和停在一边的小车,一边回答李格非的话,老伯说:“若是能赚钱,我也不会教孩子们进城打工了,木材加工厂每年下来收购,杨树很不值钱的,与杂树的价格相差无几。听说木材厂里只能粉碎作木屑制板或是做纸浆,今年比往年还要便宜,种得多了,收购价格才每斤0.07元。”

李格非关心地问农民老伯:“这么大一棵树怎么会便宜呢,这么低的价格,幸亏树大根深,整棵总也能卖上三五十块钱吧?”

农民老伯也惋惜,看着李格非指的那棵大树,叹气说:“是啊,太便宜了,前些年还卖贵一些,现在这样一棵树长十年才卖一百块,锯掉实在是很可惜!现在农村人口越来越少,就是因为种地挣不到钱。”

我脸涨红了,我偏要看得起——这种廉价之物,心里却觉得刺痛,若数字四舍五入就为零了,等于白送啊!杨树是被小瞧了的树,我是被低看了的人。戴着墨镜的脸板起来,我下巴抬老高,故意对上面的对话默然对抗,置之不理。

农民老伯体会不到,还热心地说:“现在大家都进城里工作,买房子住进城市里,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乡下种地了!”估计将我看作傲气的城里人,岂不知我也是脱离农村的一员。

李格非从枝桠的缝隙向远处眺望,自言自语说:“我记得从前有好多白色的大鸟,成片地飞,围绕着山林,歇息在湖泊里。”

农民老伯带上乡土的亲切感,对李格非说:“那是白鹭,现在也有很多,只在早晚天气凉爽时围绕湖面,不如从前多了,农药用得太普遍,还有人偷偷捕猎,鸟都就变少了。在我小时候连金牛河的两岸大树上也都歇着白鹭,常能摸到鸟蛋,没有人捕鸟,很不稀奇的!”

我不无讥讽地说:“连鸟也是城里的比乡下多,都逃进城市了。”故意用本地方言,向老伯表明我才是他的同乡。

李格非不理我的捣乱,在农民老伯的眼里他倒是一个发达以后还念旧情的同乡。对于过去日子的感慨,唯有离乡背土的人才有资格,七月林下风非常舒爽,我也不由得眺望远方的青山,忘了城里人的傲慢。

金牛山是平地起山,并不高,山下有人工的水库叫金牛湖,湖水被两岸的树掩映出碧绿幽蓝,甚是清澈。当然,这些我是看不见的,尽管我穿了仗势欺人的高跟鞋。

农民老伯继续走他的路,我摘下墨镜,仰头看擎天的大树,说:“来生我要做树,即使是便宜的杨树。”一切都在改变,唯有树木。

在大自然绿色的怀抱中,人不再面目可憎,心思也不诡诈难猜。我也眉清目秀,孩子气起来。

我自小脸上长有雀斑,就像树皮上天然的斑点,邻居孩子们笑话我,说我是爬树掏了雀窝,抓了小麻雀的人才会长出雀斑,乡里人常这样认为。我拼命想解释我没有,为了证明我还不会爬树,我硬是抓着枝桠爬上一棵矮树,然后摔下来,希望这一次惨痛的经历能还我清白,让我的脸上雀斑永远消失——那是痴心妄想,年幼的我都急哭了,洗脸时把皮肤都擦红了。

上学以后,我的雀斑依然还在,还是那么碍眼,背后有人给我取外号,叫 “小雀斑”。后来同学就公开这么叫我,童年和青少年我是非常敏感而自卑的,不能跟伤害我自尊心的人交朋友,所以我基本没有朋友。我成绩很好,因为我不花时间照镜子,也不浪费时间和别人玩耍。

“我觉得你会是楝树!”李格非连记忆也被整形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回答:“因为楝树的花又苦又香,木质要好一些!”

李格非并不是缺乏幽默感,像冷兵器一样放在那里不拿起来。自从他一家被他爷爷带走后,可算是交了好运气,与我们这乡里的孩子命运殊途。从事古董鉴定一类的工作使他对各种材质都有所认识,还是因为他父亲原来是个木匠呢,竟然机缘巧合,我与这种人发生交集,一起回到故乡。这个穷乡僻壤也曾是李格非的故乡,我完全没有必要觉得伤自尊,也不必藏着掖着,他要讽刺就尽管讽刺好啦。

我曾幻想过在两排钻天杨的背景下拍婚纱照,我的梦中情人是曹子建那样的大才子,以免被李格非嘲笑,我不再随便开口。毕竟三十二岁不是二十三岁,与男友吴壮分手,没有在适婚年龄结婚,都算不得光彩的事。

长大后,我学会用粉底掩盖。我还听从苏倩的劝告,花了两万元去美容院办卡,做了激光袪斑和光子嫩肤的疗程,很有速效。过程中皮肤有蜕皮现象,不能涂粉,却是透亮粉白,第一次可以裸妆出现在男人面前,不畏惧李格非的审视。钱真是好东西,可以买来很多物质,而这些物质能创造自信,可以无顾忌地展现真性情。等我有钱了,我绝不去讨好别人,有什么就说什么,毫不顾虑,做一个很娇贵的人,想一想就特别爽!

皮肤祛斑后,要避免晒太阳,紫外线会诱发皮肤里的斑重新露出来,使袪斑效果大打折扣。只有在树阴下,我才敢摘下墨镜,随身的包里还放着帽子和折叠遮阳伞全副武装。

至少我有自信让李格非看到我不化妆的脸,若说我对他没有一点特殊的在意,那就是撒谎。

我们又上路,剩下的路程由李格非指挥,车开上金牛山的半腰,走近才知道是一片墓园,后来规划修整过,道路平整,四周不再是杂树丛生的野地。李格非是为上坟回来,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他的后备箱里准备了鲜花与水果,辅以冰袋保鲜,包装十分讲究。

我说:“早知拐到镇上,为你父母买点冥纸,入乡随俗。”他过世的父母应该会愿意收到纸钱吧,而不是花卉和水果,“这些山神也不收,山上有野花,山中有野果,都不缺的。”我又一次像山雀一样多嘴多舌。

李格非不吱声,也不让我帮忙,他亲自在父母墓前布置一番。

我站在他身后辨认墓碑上的一张旧照片,应该是他父母年轻的合影,名字分别是“先考汤驹儿和先妣李显玫”,墓碑是他母亲前两年过世才立的,风蚀雨淋,稍许褪色。

我无所事事地在林间散步,这里背山面水,是风水旺盛的好地方,留下李格非独自肃穆地祭拜。我手上采了一把野花,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远远地坐在树阴下等他。

李格非完成祭拜,也走过去,坐到我身边的石头,眺望向山下的金牛湖。原本是天然湖泊,后来被人工拓宽,修了整齐的拦水坝,变成本地最大的水库。

没等我发问,他主动说:“我母亲是一个地道的农妇,没什么见识,认识一些字,能读能写全是我外婆手把手教她的。我母亲一辈子都没想过要去外面的世界,外公来找她,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式。那时我觉得好高兴,突然有不一样的未来,每天都兴奋。我父亲是一个木匠,以前在周边乡镇里做木匠活,农忙时就在家种田,也许我上完义务教育,就回家跟父亲学做木匠,我的手艺还不赖,在家常帮父亲搭把手。家里的家具都是我父亲亲手做的,没有上油漆,天然木头的味道,隔一两年就上一遍清水漆,我妈非常爱惜,也非常耐用。”

“你父亲去世时还很年轻?”我听杨建说过汤明东的父亲是个很普通的木匠。

“要办去台湾需要很多手续,在广州等待为了离台湾近一些。我在广州上高一,我们前后等了两多年,有爷爷的资助,生活条件变得很好了。父亲闲不住,去建筑工地做木工,有一天上楼板时失去平衡,一头脱落,父亲推开了别人,钢板滑掉下来正砸在他身上,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死亡了。”

李格非说起这一段往事,不知是时间过去很久,还是因为他是男人不轻易表现感情,听起来平淡而且没有悲伤。从一开始孩子的兴奋变为成年人的顾虑,当他提起仓母亲,我又出现奇怪的感觉,他对死亡的话题非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