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虎穴
半月前,捭阖堂三楼书室的朱人则与一楼琴室那位日日闭门不出的桑之见过一面并进行了一场令捭阖堂内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才艺友好切磋之后,桑之一回屋就真真切切地病倒了。虽然说,桑之这人本来身体就弱,但那次的大病却来得诡异、来得突然,且其程度之深,体现在了桑之的贴身侍从兰奇没日没夜照顾他家主子后连走路都昏昏欲睡这件事情上。
任何人看来,桑之一事定然是朱人则所为。可转念一想,又总有一种欲盖弥彰之嫌。
纨素最终还是决定前去会一会那朱人则。
岑纨素前一天已经让梧桐到玉瑾的院子讨了一些救命的药粉,并且与同宣商量了计划。她打算申时左右去,以慕名已久的文人身份,谈一些诗词歌赋,和文人骚客的雅事,最晚酉时出来。若未归,同宣则想办法进去再见机行事。
当所有一切都准备好,岑纨素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打开了那扇未知危险的门。
终于,看见了那位传说中的朱人则。
他坐在里间的书桌旁,背影刚正,右手肘一动一动的,像是在写着什么。听见门口的动静,微微侧过身,纨素便又看见了他肌肤如铜,脸庞线条坚硬,五官立体而深沉。纨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后背,迫切地等待着他彻底转过脸来,忽然间看见那人右手一挥,连带着中庭被捆绑住的隔帘尾巴都微微动了动,旋即又猛地听见嘭的一声。纨素被身后突然关上的门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他竟然已站在她面前,对上她的眼神,又深沉又睿利,似怒似笑。
纨素嗫嚅着嘴角,然后咽下了一口唾沫。这人,仅是武功,就已不凡!
“这位姑娘,前堂已有公示,我这儿今日不见客。如想以文会友,可到旁室。”朱人则的语气疏离而淡漠,但礼仪尚且周到。正说罢,门忽然间被推开,纨素转过头见了,原来是朱人则的侍童。
那侍童双手正托着一酒壶,见有客人,又看了眼朱人则,一时间似乎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却听见自家主人说了两个字“请便”之后,转身就进了内室。
那小童名唤顽人。他机灵心细,当下会意,随即快步上前,立即将手中的托盘放于桌上,又折身走到岑纨素面前,恭敬而礼貌:“小姐,请回吧。”
岑纨素哪里肯走,好不容易做好准备鼓起勇气才来。想着想着,双眼随意地往里间看了看,漫不经心道:“为何要回?听说朱公子到捭阖堂也不过两月,却早已名声在外,每日前来拜交之人络绎不绝。我也是慕名已久而来,要是不能与朱公子会一会就打道回府,那多遗憾?”
顽人听罢,顿了半晌,才回道:“小姐既来这捭阖堂,必然知道捭阖堂的规矩,我家公子今日当真不见客。小姐可去旁室切磋或者明日再来。”说罢,右手朝着门外,左手扶着右手的衣袖,道:“小姐,还是请回吧。”
岑纨素抿了抿嘴,见里屋之人一言不发,继续道:“捭阖堂的规矩我自然是知道。只是,我专程从大寅县的摇石山赶来只为目睹传说中学富五车的朱公子真容,实属不易,还请任兄赏小女子一个薄面。我看,公子也闲来无事,倒不如一起喝酒谈天,我必定不叨扰太久,如何?”
顽人见这姑娘实在胶着,眉眼之间已有些无奈,正要再次开口回绝,却听见自家公子在里间问话,慢吞吞地语气:“顽人,刚才去哪儿了?”
顽人顿了顿,回过神来,回道:“桑公子酿了酒,说是给您备了一壶,方才叫我去取。”话毕便微微垂头,恭恭敬敬。
朱人则闻言,“哦”了一声。
岑纨素听着这个语气词带着绵延向上的曲调,如同她能留下的机会一般也在随之向上增加。事情竟也如她料想的那般。
“如此看来,姑娘倒是来得巧了。”边说便从里屋出来,走向岑纨素,继续道:“若是我再赶你走,倒是我朱某不懂怜香惜玉了,况且,也对不起这美酒。”
说完,朝着酒桌做出了请的姿势,岑纨素面漏喜色,随后不客气的坐了去,生怕自己再被赶走。
顽人斟了酒,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岑纨素一早便瞧见了墙上一副字画,只现在才细细地赏了赏: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落笔流畅,如行云流水,却略显乖张与傲气,说是行书,又有草书的韵味在里面。
“这是任兄所书?”纨素指了指,看向朱人则问到。
“非也,”朱人则兀自饮了一杯酒,“友人赠送。姑娘喜欢?”
岑纨素没回答,闻言再次看了一眼,落款处:
三影敬赠,于长于岭。
“嗯,原来是离别赠,”说着自己也饮下一杯,刚喝完便对上了顽人转瞬即逝的眼。
“姑娘怎知是离别所赠?”朱人则像是有些诧异,盯着岑纨素,饶有兴致。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岑纨素从字画上收回了视线,对上朱人则探究的眼,继续道:“王右丞(王维)的《送别》”。
“姑娘竟然如此博学?当真是没有想到。”
岑纨素微怔,对上朱人则微微惊喜的双眼,狐疑不已:“公子为何如此惊讶?怎会没有想到?我以为能入你这屋子的人至少学识差不了,或者说甚至更为出众才对?难道不是?还是说,朱公子原本就没想到我会跟你谈论诗词歌赋?”
朱人则眸光微闪,表情也忽然间变得柔和,随意的笑了两声,满是敷衍,一只手执起酒壶为纨素斟酒,一边说道:“哪里,姑娘是误会了。对了,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我姓胡,单名一个题字”。
岑纨素,小字叫醍醐。当年老掌门岑曾非得侍卫来报小孙女出生时,正好在酒桌上,手里抓着一壶美酒,心下惬意,便当即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岑长垣觉得一个姑娘家取这个醉醺醺的名字不好,便执意取了‘纨素’这个更温婉的名字。老掌门拗不过,‘醍醐’二字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成为小字。
“胡姑娘对诗词似乎颇为精通,可有欣赏的诗人?”
岑纨素自嘲地笑了笑,回答:“说精通,朱公子可是高估我了。女子常于深闺,衣衫缝补、涂脂抹粉倒是精通,这些书上的事,也只是略微知晓一些。”
岑纨素顿了顿,继续道:“我学问不多,说起诗词,也仅仅是就诗论诗评高低,并不在意它是否出自名家之手。”
顽人眼尖,察觉到岑纨素的杯子空了,便上前。正走了两步,朱人则便往后挥了挥手,随后亲自为岑纨素斟满,岑纨素不得已又喝下一杯。
“正如英雄不问出处,你说的也有一番道理。那可有什么欣赏的诗句?”朱人则放下酒壶,笑盈盈地问着。
“有是有,不过我这人喜欢这喜欢那的也没有什么定性。近来较为喜欢一首,却也不是出自名家。”
朱人则淡淡一笑,右手自桌面一挥,然后稳稳当当落在腿上。“但说无妨,何须拘谨。”
纨素坐直了,略微调整了坐姿,开口道:“此人连乡绅也算不上,听说生活潦倒却喜作诗,住在蓬州极西的伏虞县内,有一村庄叫玉台观,所以村民常常笑称他为玉台翁。朱公子可曾听说过此人?”
“略有耳闻。”
“他曾作过一首诗寄托思乡之情:玉台观外无丝柳,咫尺碧水思幽幽。拟把相思做美酒,忽如消水临床头。传闻这玉台翁曾因赊了不少酒钱,不得已只好以写诗换钱为生,文风为了迎合也逐渐变得艳丽精巧。唯这一首,自然平常,很是难得。”
朱人则听罢,抿了一口酒,叹道:“不错,字句虽平常,但情真意切。不知这首诗名为?”
“《玉台翁赠印台童》。”
朱人则的眸光微闪,微微滞了一下。
岑纨素脱口而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自然是没有放过那些微妙但重要的细节,尤其是说道“印台”时。
“也是,都说那玉台翁祖籍应是良山县,玉台翁是自己,印台童也是自己。如今异乡客居,何人不起故园情。朱公子说呢?”
朱人则频频颔首表示认可,手上也不闲着給岑纨素斟酒。岑纨素看着面前酒杯里刚倒的酒,还在微微的摇晃,在那么小的杯子里荡起层层叠叠的形状,忽然间便感觉到了眩晕,却在此时听见朱人则提议到:“既然胡姑娘有如此闲情雅致,不如我请一楼的琴师上来为您弹奏一曲?”
“但凭朱公子做主。”岑纨素强忍住自己眼神的涣散,故作正常,手里紧紧捏着腰间佩戴的香囊,里面是走之前让梧桐在玉瑾那儿偷拿的药粉,有马钱子、三七、薄荷、藿香、冰片,全是提神的良药,如今却找不到机会解下来嗅一嗅。
不一会儿,顽人便领了人进来。
岑纨素因为难受,微微蹙着眉。她原以为琴师会是位女子,竟不想是一名翩跹公子。也许是练琴的关系,他看起来总有些清秀,较之朱人则,显得更为儒雅,甚至有些弱不经风的错觉。他的身后也跟着一名小厮,手里捧着琴。
来人看了一眼纨素,随即对着朱人则调侃道:“顽人来请我的时候,我还奇怪朱兄怎么今日还在堂内,现在是明白了”,随即微笑着看向岑纨素,缓缓道:“原来金屋藏娇啊。”
明明是调侃,由他说出来,却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
朱人则明知他是误会了,却也只是笑笑,似乎并不打算辩解。他起身,大步迎了上去,“桑兄不厚道啊,你的清静可是我帮你换来的。怎么,让你移驾到我这来委屈了?”
原来他就是桑之。前段时间传言大病的桑之。
看来,这大病也是假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