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中毒
第二日入夜时分柳念心如期而至,随手丢过几个馒头一皮壶水,吕大省依旧风卷残云,不过在他用手背擦嘴的时候问了一个问题:
“柳姑娘可曾有闯王的消息,他过了潼关吗?”
“···你是说闯贼吗?”
“闯贼!你知道闯王为什么被骂’闯贼’吗?”
大省于是将李自成如何童年牧羊,如何杀官起义,又如何重整高迎祥残部被推举为“闯王”的旧事大略讲说一番。柳念心始终斜依洞壁望向乱草深处,冷漠的面庞让人捉摸不出她是否有些许兴趣,好在她没有中途打断,让大省说了个痛快。那天她离开的时候夜已深沉,山雾正浓,还是留下了那句话,却没有细听他的叮嘱。
第三日来的时候柳念心多带了一个包袱,大省打开的时候发现是几件衣物,他有点意外,随口说了声“谢谢柳姑娘”
“柳姑娘···哼···坟头柳的名号你都没听过吗?!”
大省听到这三个字心头“咯噔”了一下。
“崇祯七年坟头柳一夜之间尽灭渭北三门,别说妇孺老幼,就连路人更夫也未曾放过···其情形之惨烈,长安街头至今仍有一句忠告口口相传——“宁碰夜叉鬼,不见坟头柳”···”
“那一年我十六···”
这句话听的大省浑身汗毛倒竖,站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好怔怔的望向眼前的柳姑娘,没想到这柳姑娘竟然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原来昨日深夜她又去执行刺杀任务,买家要的是某官员三十二口家眷的性命。坟头柳杀来杀去突然在一盏灯笼下见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七八岁年纪衣着不甚华丽但是眼睛明亮异常,此刻不哭不跑只是呆呆的望着满院的血腥。坟头柳恍惚看到幼年的自己,稍稍一愣神,斜刺里飞出一把利斧,那小姑娘被活活劈成两半··· ···
从柳念心压抑的抽泣中大省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一股莫名的怜惜之情忽然涌上心头,他从包袱里找出一件外袍,默默地披在她的肩头。外袍刚落在身上她的双肩猛然一震,才披上的衣服被抖落地上,哭啼也戛然而止,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仍是一脸寒霜。夜风一阵紧似一阵,不时有几股透过乱草灌了进来。柳念心瞟了两眼呆呆木立的吕大省,转身飘然而去。
“吕大哥,夜里风大···”后面几句也许是被山风吹散了,没有全部落入大省耳中,然而那句“吕大哥”却清晰的落在他的心头。
被困在化身谷的日子就这样缓缓而前,大省有时候会想象闯王怎么样杀官造反,有时候他殷殷期盼车大叔突然出现救他出谷,更多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记起柳念心,揣度她何时来、揣度她何种装束、揣度她的心境··· ···
就在大省深陷酸涩困局的这几天,浪头鲨为柳霸推荐了一名善射的新人。新人姓叶单名旗,严格来说是浪头鲨的救命恩人。
前几日浪头鲨去漕帮某舵主处“踩盘子”,飞身上了官船,一个倒挂金钩从窗棂缓缓探下脑袋,这一探令他激动异常,刺杀的正主就在眼前,正背对着窗棂翻阅着几册账簿。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一刀下去这桩买卖就成了,浪头鲨暗暗的想,袖口一松滑下七星匕首,回身就刺。眼见着匕首要入肉,闻听“当啷”一声,浪头鲨暗叫“不好”,收刀后翻,纵身疾跃,面门早已刀风劲拂,匕首刺中的却是一面乌黑的玄铁菜刀。眼见着第二刀要落在咽喉,浪头鲨甩出匕首直取持刀汉子下盘,火星溅起,这第二刀算躲开了。第三刀是这三刀的精华,必从六大要害坏人性命,浪头鲨心知避不过了满腹的悔恨一时涌来···忽听“嗖”“当”“噗”“啊!”···那第三刀始终没有袭来。
远远望去,只见一个俊朗的汉子站在几丈开外的江边正收拾弓弩,浪头鲨拱手致意,纵身疾跃过来。
浪头鲨年近不惑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虽然浑号“鲨”但是从头到脚怎么看都像一条风干的咸鱼,此时这条咸鱼滴溜溜转着暴突的眼珠,反复打量着面前这位汉子。那汉子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酱紫色的面庞与寻常猎户无甚差别,但眉甚浓、目极阔,高鼻隆起,目光异常犀利仿佛巨隼一般,周身一件粗布黑袍沾挂着无数枯草碎叶,箭囊正负于背间,弓袋则侧挂腰际。
“好汉取财?”说话间浪头鲨随手甩出一袋黄金。
那汉子并未拾取金袋,却道:“入化身谷者,必杀辋川派一人,这话还作不作数?”浪头鲨冷“哼”一声,点了点头。
“你可曾看清我刚才两箭射透的是辋川派白从鲤吗?”
辋川派,世居滋水河畔,自称墨家北脉。门人以厨谋生,隐没于酒肆内庭。擅刀,三招致命,名目曰:解牛三式。
这是江湖流传最广的说法,事实到了明末朝政昏暗信奉“兼爱”的辋川派早已密令弟子利用身份便利暗中保护名门大族、清官廉吏、仁贾乡贤。这一密令在将近百年间断送了化身谷无数桩“大买卖”,也导致了两个帮派长久以来的相互仇杀,于是上一任谷主颁布明令:凡入化身谷者,必杀辋川派一人。这汉子既已射杀辋川派长老白从鲤,化身谷必然是入定了。就这样浪头鲨作为引荐人,叶旗进入了化身谷。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必细说,就在摘掉蒙在眼上的黑布的一瞬间,叶旗简直被眼前的山色惊呆了。由谷口望去隐约可见十二座山峰高耸入云,山峰之间是一道蜿蜒而来的溪流,时而从云端泄下飞瀑、时而随山路曲折,狭窄处从石缝中涓涓而出,宽阔的地方汇聚成一望无际的湖泊··· ···山花林木似乎随意点缀,然而仔细望去谷底、山腰、峰顶的花木又不尽相同,这些山花仿佛四时不凋、次第绚烂,最独特之处在于十二座山峰景色又不同··· ···应接不暇地看下来,叶旗印象最深的是一座红彤彤的山峰,只是不知这些山川溪流是否有名字。不等叶旗打听,浪头鲨就卖弄起来:
“化身谷本名早已失传,当年祖师爷无意间行经此处,见十二座山峰宛如人生在世十二因缘,以为其度化今身的绝佳所在,于是开山立派,更山谷名为化身谷。十二座山峰也有了它的名字:山色苍茫杂草丛生的矮峰叫“无明”;两面山坡景物各异的小高峰叫“善恶”;林稀草深花色散乱,略显宽广的山峰叫“报业”;尽是苍松翠柏的高峰是“明色”;山花最乱的山峰叫“六根”··· 漫山遍野开满羊角花的叫“五尘”···都是一些出家人的名头···你应该也猜出来祖师爷是个和尚了吧,出家人创下个门派干杀人的勾当,世间的事情奇了···”
听了一路浪头鲨的公鸭嗓子,两人终于在谷中最大的湖泊前停了下来。湖心是一丛仿汉建筑,飞檐斗拱、廊曲回环,看那恢弘的气势大约是谷主的居所了,难怪浪头鲨行至此处立即禁声。片刻功夫从湖心划出一条小船缓缓行至眼前,浪头鲨引叶旗登舟前行,思量起来浪头鲨应该是提前通了消息的。
弃舟,踏上游廊却不见一人持械护卫,更无行人仆从,正思忖间已经到了一个大殿的入口。殿内烛火通明,其布局、陈设与汉宫别无二致,殿正南树一屏风,屏风上尽书梵文,叶旗不识一字,屏风前端坐一人,大殿之内也仅此一人。此人身材魁梧,身量也高大,一身白袍,约略有几处白发,脸孔不太宽阔,眉目还算端正,脸上血气明显不足,辨不清是乌青还是惨白,看神色和气势,应该是谷主柳霸了。
“好了,下去吧,有了功劳再说···”
还没等浪头鲨开口,柳霸已经摆手示意退下了。
“不过是一身干净的布衫··· ···”念心第一回看到穿上新衣的吕大省时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暗暗感叹,那一天她放下吃食没过多久就匆匆离开了。后半夜月光如水,在一片寂寥里肆意倾泻,注满庭院,溢上窗棂,又爬上了柳念心的脸庞,那一对寒潭般的眸子正在月色里泛起涟漪。她望月,明月里浮出一副俊秀的身影;她闭眼,还是月中的身影,辗转反侧间双颊早已绯红··· ···
第二日天还没黑透,她已早早地收拾好了吃食,心里仿佛有好些话恨不得立刻说给吕大哥,好不容易捱到暮色四合,正要出门的时候她又折回闺房理了理妆容,忽然间就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件衣服可以拿来见人···慌慌乱乱赶往山洞,山岚陪伴了一路她的脸庞也滚烫了一路,她的嘴角或许浮起过笑意,可是见到吕大哥的时候还是满面寒霜···在满腹自责中她离开了,这一晚又是孤枕难眠。
第三日一大早她匆匆赶往山洞,她要把憋在心头的话尽数倾诉,然而上天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眼前的吕大省正浑身抽搐满地打滚,青筋暴突的脸上青红两种颜色不停变换,双手在空中胡乱扑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闯王,快走!闯王,快走···”意料之外的这一幕几乎让柳念心手足失措,差一点她就打算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然而在转念间她忽然明白了此刻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还是没有避过··· ···”柳念心幽幽地感叹一声,立即封住吕大省几处大穴,夹起他纵身疾行,片刻间来到六根峰顶的断崖边。恋恋不舍地望了他一眼,柳念心拽下贴身玉佩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手臂稍稍一摆把他甩向谷底。
她比谁都清楚本门奇毒“蚀心散”的厉害,她也在山风中恍惚明白自己每日送去的竟然是祸害吕大哥的毒药。
“月底鹞,你好毒辣的手段!”
凄厉的长啸几乎同时传遍化身谷十二峰,山谷间回响一片,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滚落在乱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