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离谷
蝉鸣时断时续,水池里不时有鱼儿跃起,眼见着刚刚泛起几圈水晕,池旁的竹丛忽然起了风,雨点就“噼噼啪啪”打了下来。没过多久竹丛尽头传来一阵喧闹,道一骂骂咧咧抱着头飞奔而来,接着无往也慢悠悠的踱过竹丛。刚跑到屋檐下,道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撩起衣角不停的扇风。
“我的好师兄哎,你倒是快走几步,看你淋的跟河里的老鳖似的!”
听到师弟又讲俏皮话无往憨憨地笑了起来,紧走几步坐在了檐下的护栏上,抬头望了望天色,猛然间记起什么似的,赶紧掀开外袍解下了护在胸前的一筐草药。看着无往挠挠头又要憨憨的笑起来了,道一不怀好意地说:“师兄,昨晚的鱼汤香不香?”
“什么鱼汤啊,我怎么不知道?”
看着无往一脸认真的样子,道一故意说:“就是我们那天在瀑布前面山涧里好不容易抓住的那条怪鱼,听说长了一百多年啦··· ···”
“哇,鱼能活这么久倒是罕见,师傅就给吃啦?”
“你个呆瓜,师傅怎么舍得吃,都给那小子啦,哎,也不知道师傅是否老糊涂了···”
“师傅也不叫我们,不过师傅做事总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那小子狗命好呗。”
“也是啊,中了蚀心散的毒还能活过来,真是命大啊”
“命大个屁,师傅把家底儿都用上了,寒蛭什么时候拿出来过?!”
“哎,对了,师弟,你说那人天天被寒蛭吸血怎么还好好的?”
道一听到无往问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得意,故意卖个关子:“师兄说笑吧,师兄怎么会不知道?!”无往本来就是一脸苦瓜相,被道一这么一问,脸上的赘肉顿时挤作一团活像一颗风干的核桃,道一暗暗发笑,继续说道:“你听过“不可说”吗?”
“什么是“不可说”?没听师傅提起过。”接下来道一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空寂僧的往事,实在是让听者错愕。
那一年风调雨顺,到了麦黄六月关中一带人人脸上洋溢着笑意,秋闱时节渭城一夏姓人家连中两位举人,这家的老爹欣喜异常想着给两个儿子各娶一房妻室,也好在年前凑个四喜临门。于是多方托人,先给大儿子觅得三原马大户的独生女儿,到了二儿子一时难有合适的,有人就举荐了世代行医的康家的小女儿。这小女儿自幼随父诊病抛头露面惯了的,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大家闺秀,只是眉目娇媚身段也十分风流,在渭城周边算得上艳名远播了,夏老爷儿媳要得急,又听说康家的医声尚可,也就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
礼已议完,彩也纳定,年底要过门了,康小姐却遇上了一桩麻烦事。那天薄暮康小姐像往常一样在后院与柴犬戏耍,突然间柴犬发疯一般从侧门飞跑出去,康小姐紧紧追赶,才出门就看到它扑倒了一名过路的读书人,片刻间就在读书人的肩头咬下一口。咬完那人柴犬扭头就跑,跑着跑着直直冲进街角池塘,扑腾几下就溺死了。这一切看的康小姐目瞪口呆,愣怔了一会儿,才记起路边还躺了一个受伤的男子,赶忙喊来丫鬟,两个人连拖带拽才把那人扶进药房。
见这读书人只是受到惊吓,有些萎靡不振,康小姐就安排丫鬟煎了一副疏风解毒的方子给那人服下。然而药水下肚过了一个时辰,却还不见醒来,渐渐地那人头上竟冒出大颗的汗珠,嘴角涎水直淌,满口说起了胡话··· ···康小姐见状赶忙翻翻那人的舌苔,双指搭脉仔细诊断了起来,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叹口气无奈地对丫鬟说:“快去喊老爷来吧”。康老爹来了也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问了问女儿事情的来龙去脉,慨叹一声“听天由命吧”,就又开出熄风解痉的方子,安排丫鬟去煎药。
可怜这读书人一躺就是三天,也没有像被疯犬咬伤的寻常人一样在两天内死去,只是沉睡不醒,说一些胡话。康小姐既好奇病症又带着歉意,白天晚上总在床边守着,看着读书人因痛苦挤成一团的面庞,时常默默流下泪来。
“这眉目要是舒展开来该是多俊朗啊,只可惜不知道名姓,却要死在这里了···” 康小姐偶尔喃喃自语。
又过了十几天,康小姐一日比一日憔悴,没想到读书人却自己醒了过来。一路小跑到药房门口,康小姐一时有些犹豫,见那人虚弱地靠在床头,她的脸瞬间就红了。康老爹来瞧过几回,觉得那人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将养几日。康小姐却完全不过来了,只是要丫鬟早晚到药房探视一番。
“芍药,生中岳川谷及丘陵,二月、八月采根,曝干···”那日清晨康小姐在晾晒药材,耳畔传来《别录》里的句子,猛然回头原来是那个读书人。
“小生,咳,咳,今日专程向小姐致谢,多谢搭救!”那人气踹嘘嘘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完。
“相公也通医理?”
“略略知晓一些,只是生性顽劣对家学继承不多”
“相公是医药世家?!”
“家祖的医声在汉水两岸倒是有一些人知晓的”
··· ···
两人问来答去,康小姐才知道这读书人姓柳生长在汉中的医药世家,本人却无心杏林,平生只爱游历山川,此次行经渭城只为凭吊关中古迹。此后二人常常谈医论药,柳相公动辄就有奇谈高论,又辩得康小姐心服口服,日子渐久康小姐竟有些恋慕柳相公的学识。
入冬时节柳相公早已经彻底恢复,然而似与康小姐恋恋难舍,仍赖在康家逡巡不去。没过几日康家上下开始准备小姐的婚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多日不见柳相公,康小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黄昏时无意间望见丫鬟在收纳白芍终于忍耐不住急匆匆地跑向药房。二人四目相对有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处开头,还是柳相公打破僵局:“跟我回汉中吧··· ···”康小姐一时愣怔,转身而去。
晚饭过后柳相公突然辞别康老爹,独自消失在夜幕中。
到了出嫁的前一晚,康小姐望见镜子里的自己正默默落下泪来,窗户缝隙突然递进来一张纸条,上书“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又写时间、地点。
康小姐到约定的地方已是后半夜,月光明亮,清晰映照她的身姿,也勾勒出一个不大的锦盒,正被她紧紧护在胸前。柳相公从树影斑驳中走出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钢刀,早已被鲜血浸透。
“留下那个盒子,放你走!”
康小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搜遍康家上下,原来在你手里···我已杀了你全家,快逃命吧···”闻听此话,康小姐心中一震,泪水一齐涌出,然而她还是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快走吧···化身谷要的东西你们留不住···”柳相公背过脸去,不想再多看这女子。
一时间陷入沉默,冬夜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寒意刺入骨髓。
“忘了我吧,我在你家的三个月只为这个锦盒···”康小姐双眼圆睁,泪水在血丝间游走,点滴滑落。
又僵持了半天,柳相公决心就此离开,扭头就走,刚迈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等一等,让我再看你一眼”
柳相公转过身的时,看到了放在雪地上的盒子,也看到了康小姐孤身离去的背影。
讲到这里的时候,远远传来了空寂僧的咳嗽声,道一赶紧闭上了嘴巴,催促无往一起走开。空寂僧缓缓而来,路过中毒汉子窗前时随口说了句:“听明白了没有?年轻人···“
人世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春花落尽,秋草遍生。
柳念心坐在大石上看日出,山风渐渐起了凉意;她从峰顶一路飞跑,足迹都留在了衰草里;她流连花丛,羊角花一时翻飞,飘过肩头,洒向泥土···一个季节过去了,不知吕大哥是否被救活···默默想着又来到了六根峰的断崖边。她期盼着哪一天她来到断崖边的时候,吕大哥正好爬上峰顶···日子久了,她只希望有人能从谷底带来吕大哥的消息···到现在她只是习惯性的来这边走走,只要谷底没有传出吕大哥的消息,她就坚信吕大哥应该还活着。
这一天她在断崖边枯坐了一天,夕阳彻底融化在六根山乱花中的时候,她的脸上忽然涌起红霞,她记起了那个山洞,想起了吕大哥曾经低低地对她说“夜里风大,姑娘当心···”
山花随夜风肆意起伏,六根峰在野花的清香中缓缓沉入夜色。山脚一块磐石在蒿草中隐现,磐石上正站着一名矫健的汉子,酱紫色的面庞专注地望着远方出神,风中夹杂着落叶不时扑打过来。在一片宁谧中,突然有一只受惊的山鸡腾空而起,叶旗引弓搭箭,“嗖”的一声山鸡应声而落。看到猎物中箭总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叶旗健步如飞向山坡奔去,当他快靠近山鸡的时候,一个身影迎面飘来。
“你是谁?!”
那团影子出剑迅猛,招招都落在要害,叶旗一个纵身跳出几丈远。
“浪头鲨门下,叶旗···”
影子收住身形,提剑在手,幽幽地说:“叶旗,善射的那个吗?”
还不等叶旗搭话,影子自顾自说道:“六根峰还没死过人呢···”看一眼面前的汉子又说“你走吧,别再让我碰到”
叶旗一愣,那两道射向自己的寒光让他有几分怯意,然而他终于看清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女子。
“多么出尘的女子啊,只是那目光太怕人”叶旗在心里默默念叨的时候,那女子又随风而去,山中一轮明月正圆,皎皎光华中叶旗看到了一副秀美的身姿划破月色冉冉远去。叶旗在月下呆立片刻,拾起山鸡,紧走几步也消失在乱草丛中。
吕大省这几天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可惜白日里谷底时常无人,只能绕着池塘闲逛。道一和无往时常在各处采药,空寂僧的行踪飘忽不定或云游多日或闭门独坐,晚间大家才聚在一起,然而用饭的时常只有大省、无往、道一三人。山中的吃食虽然清苦,但无往的厨艺着实不错,大省就这样在谷底度过了一生之中最悠闲的时光。
那天吃过晚饭,大省正要回房,正在收拾碗筷的无往忽然憨憨地说:“师傅在药庐,叫你过去呢”“奥,无往师兄。”大省随口应道,一边满腹猜测一边快步走向药庐。
药庐在谷底最深处依山而建,庐前遍插篱笆,环绕一个宽敞的院子,院中乱植花木数行,院子边上几间茅棚由于修葺及时倒不见萧索,大省推开山荆编就的矮门,走进了药庐。药庐中有一厅,厅中仅挂一画,画中有一枝水墨葡萄枝叶繁茂,串串果实倒挂枝头,远远望去鲜嫩欲滴,大省不识字,只觉得画面颇有意境。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年轻人,你可参悟画者心中所思?”空寂僧正坐在画底的一张太师椅上,手旁一张几,几上一盏茶,尚有热气袅袅而升。
大省思考半天,终于说“空寂大师,在下···其实不通文墨···”
“年轻人,为人倒是实诚”空寂僧朗声大笑“那我说给你的两件旧事,你全听明白啦?”
“明白了,多谢大师提点”大省单膝跪地,拱手致谢。
“大师···年轻人,你不应该叫我一声师傅吗?”
闻听此话,大省有些错愕,楞在那里起也不是跪也不成。
“空寂毕生两样至宝,还有我徒儿捉的那条百年大鲵此刻早已融入你的血脉之中,还有我输入你体内的真气,为你打通的筋脉···年轻人,凝聚在你身上的功力至少七十年···你不该叫空寂一声师傅吗?”空寂的每句话每一个字如巨木似野鹿,根根头头撞向吕大省心间,手低暗暗用力,立时就有一股强劲的气息从丹田处绵绵涌出,在周身游走,大省一惊,下意识望了望空寂,只是几日不见,那老者仿佛老去许多······
大省忽然有些感伤,三十几年的凄风苦雨一齐袭来,眼中一时泪水徘徊,回头想想何曾有人对他如此抬爱···于是深深跪下,竟已泪流满面。
吕大省抬起头来,双拳紧抱,略带哽咽地叫了声“师傅”。空寂浑身一震,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一手捻着虬髯,另一只手连连摇摆示意大省就此打住。
“这一声足矣,出庐之后不可再叫我师傅,也不可对人提说老和尚曾传功于你,记下了没有?”
闻听此言,大省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冷水:“师傅···徒儿不明白···”
“你可知老和尚为什么救你?”
“师傅慈悲为怀···”
“哼,空寂一生杀人无数,何来的慈悲心肠···哎···你脖颈凭空多出一块玉佩,就没想过它的来历?”
“这,这应该是柳姑娘留给在下的念想···”
“念想,哈哈,这可是我那可怜的侄孙女弥月之时我亲手挂在她脖际的···应该算一件信物吧”
“侄孙女?信物?”
“个中缘由还是让我侄孙女日后慢慢说给你听吧,你知道它是件信物就好,本来是看在我侄孙女情面上老和尚才救治你这陌生人的,然而又见你骨骼清奇···老和尚才动了被的念头···”
“别的念头?”
“无往和道一你也见到了,无论从根骨还是悟性都难继承老和尚的衣钵,然而时间又不多了···老和尚闯荡数十年,留在江湖的都是骂名···”
“师傅,弟子···”
“希望你能从那两件旧事里有所领悟吧···不过老和尚只传功于你,具体的招式嘛···哈哈···老和尚有三件事,你可全部答应?”
“但凭师父吩咐,只要不违背良心弟子赴汤蹈火···”
空寂再次虚弱的摆摆手“良心···好吧,第一件:出谷以后你帮我带一样东西给一位故人;第二件:你需起誓今生都不辜负我念心侄孙;第三件:日后如果你两个师兄投奔你,还请你尽力照应···”说完三件事情空寂长吁一口气,默然不语,脸上似有凄凉之色,捻一捻虬髯,直勾勾看向跪在面前的汉子。
“师傅对我恩比天高,虽然相处时日不长,然而您的谆谆教诲弟子早已铭记在心···虽然不能传扬师门名号,弟子也会做一个正直的人,不亏负师的良苦用心···您说的三件事徒儿指天明誓,如有一息尚存定当竭力办好,只是,只是不辜负念心一事···她若心无他属,弟子决不负心!”
空寂半天不语,叹息一声,才说:“今夜你就离开这里吧···”
大省闻听此话又是一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师傅,弟子···”
空寂不为所动,自顾自从太师椅上离开,走进左侧的书阁,回来的时候手捧一个锦盒。
“这件东西你替我送还给药王洞的龙胆婆婆,切记亲自交到她手中。随我来!”空寂把锦盒塞在吕大省手中,转身往药庐深处走去。原来这片茅棚后面还有一个山洞,空间极阔,洞壁间隐约刻满天罡斗数、经络图谱、武功招式之类,洞内正中供奉一尊铜佛,佛前有香案蒲团,四处药材和书册随处可见,显然是空寂闭关修炼的处所。正对佛龛有一潭,潭中有几枝浮萍睡莲,为山洞平添几分禅意。
到的洞中,空寂也不理睬吕大省,指了指睡莲盛开的水潭“潜下去,一直西行,约莫半柱香功夫就能出谷”作势就要大省潜进去。
“师傅···”大省有些不舍,想表达几分离情别绪,看一看空寂少有的急切神色,说一声“您老人家保重,徒儿···”就要跳进莲潭。
“等等,你叫什么?连日以来,老和尚也未曾问过”
“弟子,吕大省···”莲潭边的汉子一时酸楚万分。
“吕大省···好,你走吧,他日如果为祸武林,老和尚必杀吕大省,哈哈···”
大省眼中满含泪水,回头望望蓬发皓首的师傅,一狠心潜入莲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