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
我到天宫向天帝复命，向他禀明过程和结果，他没有怪我，只是叹了口气，良久才开口，：“凉帝是上天选定的天子，遭此大难，人间的战火怕是要再燃上几年了。”他说得十分惋惜，不过也是，现在的人间战火纷飞，百姓难以生计，他们需要一位英雄。
不过我不认为凉帝是一个英雄，不管这件事的原因如何，过程如何，都改变不了他美色误国，无法善终的结果。若真的是英雄，区区美色又怎会迷失理智呢？当然，这不是我该思考的问题，接下来有得天帝头疼了。
回苍梧山的路上，我遇到了东海七皇子越泽，自七百年前他大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如今遇到了，也算缘分，所以他邀我到东海做客时，我爽快地答应了。
东海是个好地方，水族众多，物产丰富，作为东海的皇子，越泽的居所也是富丽堂皇，所到之处，无不布满璀璨的珊瑚和明亮的珍珠，我觉得他让我客居的那处院子里的珊瑚实在不错，便厚颜向他讨了一棵。
晚上越泽邀我到望梨堂用膳，我到时只见他的正妃元珊领着几个小仙布置吃食，看来是我来早了，便折道转至一处花园随便逛逛，可是这海底的珊瑚珠石实在晃眼，转了一会儿就晕了，我心想，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如回去吃饭。没成想，碰到了王妃发脾气。
人家夫妻吵架，我去打扰实在不合适，就在一座假山后面避着，偶尔听见两句，事情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原来是越泽在人间的那个情人惹得王妃不高兴了。
事情还要从一千年前说起。
一千年前，人间动荡不安，战事不断，妖界的妖王收集人界戾气，造成斩神刀，威力强大，并用此刀斩损昆仑山龙脉，被镇压在昆仑山下的妖魔跑了出来，天帝下旨派遣神君下凡收复妖魔，我和越泽便在其中。
当时我在北，他在南，各自跟随神君战斗，等我到了南方与他回合时，他有了个小女友，叫夏依人。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夏依人的身份，只当她是个凡人，所以我曾多次劝他早些与她分开，不然龙王动怒，倒霉的不止是他，夏依人也性命难保。可是那时的越泽只想着和他的小女友长长久久，没管那么多。
这件事很快被龙王知道了，还好龙王没有那么不讲理，也不知道跟越泽说了什么，越泽竟然放弃了和夏依人的感情，我惊诧于他的干脆，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我们都知道，仙凡有别，强行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我安慰他，就当做了一场梦。
逃出的妖魔在诸位神君的天罗地网之下，很快就被收了个干净，越泽也再没有理由留在人间，我知道他还是舍不得那个夏依人，就让他去看一眼，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是在妖王洞府看到的她。
我不知道她在妖王洞经历了什么，总之我们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半分往日明媚的气息，身上尽是伤痕，鞭子抽的，铁锥钉的，棒子打的……我忘了那一刻自己的感受，现在想起来心中只剩下愧疚。尽管夏依人是个凡人，但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哪怕是现在，可那时的她，浑身是血，面皮不知被什么人剥了，丑陋不堪，后来才知道，妖王的女儿喜欢越泽，嫉妒夏依人，便剥了她的脸，让她受尽折辱。越泽气得跑到妖界显出龙身，想杀了妖王的女儿，但是没杀成，因为他知道了那是龙王授意的。也因为这件事，越泽将近两百年都在和龙王对着干，如果没有元珊，怕是还要对上些日子。
再后来，越泽一直在凡间照顾着这个凡人，我还去看过他，他说，要是夏依人死了，他也不活了。可我知道，他也知道，夏依人已经是回天乏术，妖界的刑具别说凡人，连神仙也受不了，夏依人受刑后还能有一口气，已经是个奇迹，至于他要不要死，还是龙王说了算。
事情的发展永远超乎人的预料，还没等夏依人平静的死去，凌云峰的付傲雪就找了过来，原来夏依人不是凡人，而是付傲雪的哥哥，秦川尊神付雅量和守界神女易梦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秦川遭到妖人攻击，尊神和神女孤立无援，就这样死了，俩人育有一儿一女，较大的儿子在西方修习佛法，躲过一劫，较小的女儿尚在襁褓中，神女死之前把女儿的神力封了，躲过妖人的窥探，随即送往人间，这才有了夏依人。若不是在妖界夏依人遭此劫难，尊神留下的玉佩有所感应，也不会这么快知道夏依人的消息。
这下可好，尊神的女儿因为越泽被妖王的女儿折磨得不成人样，还是龙王授意的，这梁子结大了，虽说尊神和神女已经仙逝，但付傲雪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她的侄女儿成了这个样子，不把龙宫搅个天翻地覆才怪。
夏依人听说了自己的身世后，倒是很平静，也是，将死之人，若是不能让她活过来，再高的身份有什么用呢？
我觉得事情实在太乱了，索性不再理会，反正是越泽闯的祸，受些罪也是应该的。我在苍梧山待了两天后，接到了一道调令，去东海火羽岛，助阵神君降服一条恶蛟。
东海的火羽岛上有一座火山，火山下压着一条恶蛟，因这火山每千年爆发一次，恶蛟便会趁火山爆发之际，逃出封印，所以每到千年更替之际，众神就会守在火羽岛，及早将恶蛟镇压回去。我幼时觉得不过是条蛟蛇，直接杀了不是更干脆，后来才知道这条蛟蛇吞食了龙须果，功力大增，众神合力才能将它镇压。随着时间推移，众神消亡，恶蛟道行也越来越高，所以这次火羽岛一行才会让我们小辈去。
本以为这么多的神仙都在，封印恶蛟很简单，事实却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异想天开。恶蛟远比想象中强大，数百位神君合力也只能把恶蛟困在结界中。危急关头，我似乎听到哪位神君说，“要是易梦神女在就好了。”
我问师父为什么易梦神女在会容易一些。师父说：“神女手中有一支骨笛，具有摄人心魄的作用，往年众神封印恶蛟，易梦神女都会随行，用骨笛让恶蛟安静下来，众神再行封印。现在神女仙逝，那支骨笛也不知所踪。”
骨笛？夏依人是易梦神女的女儿，骨笛·······莫不是夏依人手中那支。我记得每次见到夏依人时，她手里总握着一支笛子，“师父，那笛子是不是白色的，上面刻着秦川铭文？”
师父说是，我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跟师父说了一声，就赶往人间去找夏依人。等我去到人间时，就看见付傲雪在打越泽，越泽还不还手，我连忙把他俩分开，一问原因，夏依人不见了。
夏依人的行踪没有人知道，我想她是心灰意冷，想要赴死。毕竟没有那个女人在经历了这种事后还能笑的。不过夏依人没了脸，是见不得人的，如果在人多的地方，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她。
就这样循着这条线索追寻，三天后，我在雷州城郊找到了她。
那个时候，我不敢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夏依人，面皮虽恢复如初，但她身上充斥着杀气，眼睛里布满血丝，眉心一朵莲花，隐隐浮动着火焰。我当时没怎么多想，想拉她去火羽岛，刚触碰到他的肌肤，就被一股灼热的温度烧伤了手，我惊讶地看着她，觉得眼前这人好陌生。我还记得她的眼神，暴戾，愤怒，憎恨，配着她那绝世的容颜，有一种凄艳的美感，让人胆寒。
我向她讨要骨笛，她冷笑了一声，爽快的把骨笛给了我，还传授了我安魂曲。我拿了东西，腾云来到火羽岛，把骨笛交给司战神君，可没想到，吹奏骨笛根本无用，反倒让恶蛟越发狂暴，一口气吞食了三位神君，还把司战神君打得吐了不少血，我的几位师兄弟被恶蛟的巨尾扫到，重伤身亡。东海之上浓云密布，地面在震动，火山爆发了，我们站在天上，看着滚烫的岩浆从山顶流下，山上的草木被焚烧得啪啪作响，瞬间变成一片火海，岩浆流进了东海，海水翻滚起来，水里的鱼虾生生被煮熟，海底强烈的震动把海水掀了起来，腾起百丈高的巨浪，千里眼传来消息，火羽岛之西的海岸被海浪淹没了。
原来这支骨笛是易梦神女的先祖留下的，代代相传，只有神女后代才可以吹奏，若是别人来吹，就会取得反效果。
难怪，难怪夏依人那么干脆地就把骨笛给了我，原来是因为这个。我气愤不已，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红云上的夏依人，也没有注意到，那支骨笛已经回到了夏依人的手中。
当看见她的第一眼时，我真想杀了她，可我没工夫管她，我正与众神合力护着结界。就在此时，妖王来了。
妖王似乎不是来阻止众神的，他一来就追着夏依人不放，口中叫着：“还我红莲。”夏依人笑得放肆，“你女儿夺了我的皮，你把红莲给我，很公平。”说着右手一扬，漫天的红莲业火从她的眉心涌出来，天上的云彩被烧了个干净，我还不会御空，还好师父接着我，不然就落入业火中，万劫不复。
看来是夏依人偷走了妖界炼狱中的红莲，被妖王追杀至此。若是我记得不错，那红莲是至阳之物，孕育着红莲业火，天地只此一朵。它生长在岩浆中，而且已经到了成熟期，威力巨大，还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不过夏依人一个残体，是怎么从岩浆中摘到红莲，她用身体养着它，就不怕被红莲夺了性命吗？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答案。
夏依人纵然功力大增，也不是修炼千年的妖王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我静静地看着，看着妖王把红莲从夏依人身体里生抽出来，看着夏依人疼得满地打滚，看着夏依人身体上的伤痕溢出血来。她可以呼救的，可她只是哭，不停的哭，口中的声音嘶哑着，呐喊着，犹如厉鬼在咆哮。
没人上前帮助她，也许是在记恨骨笛的事，但大多数还是因为妖王的那番话。
妖王夺回宝物，看着我们，说：“你们不是想要杀死那蛟蛇吗，这个贱人是尊神和神女的女儿，你们只消把她丢进火山里，她的血脉会杀死那畜生的。”
我看见几个神君走到夏依人的身旁，夏依人惊惧地往后缩着，口中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大概是说不要的吧！
“她是尊神和神女的孩子，这样不好吧？”有人问。
“她的祖辈为了守住阴阳两界，战死的数不胜数，她既然是他们的后代，更应如此。”
……
众神争论不休，我看着缩成一团的夏依人，我有些不忍。无意中一瞥，看到了人群中的越泽。我走到他身边问他，“你不去帮帮她吗？”
他摇摇头，“他们说的对。”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会相信妖王的这句话，夏依人的年岁不大，法力也不高，虽是尊神和神女的孩子，但也没有多大的血脉之力吧？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天真，当然这都是后话。
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有些恍惚。
我记得，当时很多神仙围着她，她没有退路；我记得，她红着眼睛，泪水涟涟，朝我们怒吼；我记得，她被恶蛟吞食前充满仇恨的眼神；我还记得，夏依人死后付傲雪悲痛欲绝的模样。
如果不是元珊提到她，我都没有发现，原来我一直都记得夏依人。然而斯人已逝，芳踪难寻，神仙如果死了，便是真的死了，没有回光返照，也没有起死回生，世间再也不会有夏依人了。
回忆很长，然真正回想起来也不过片刻罢了。越泽的酒席已经摆好，我整理好情绪入席，谈笑风生。
越泽的神色怪怪的，不一会儿，他问我，“你刚才都听见了吧！”
我点点头，本来偷听别人说话就不好，若是不承认，反倒是心虚，尽管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元珊温婉大方，是个好妻子，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用揪着不放，不然，受折磨的不止你自己，还有元珊。”
“时间太久，我都快忘了她的相貌，忘了她的声音，就是忘不了对她的亏欠。”
不错，我，我们，都亏欠夏依人的性命。夏依人跳进火山口，被恶蛟吞入腹中，随后恶蛟安静下来，火山也停止了喷发，海上的风暴息了影，难以想象，就这么一个女子，居然平息了众神束手无策的浩劫。我以为这是夏依人的功劳，殊不知这是众神的懦弱。后来师父跟我说，当时只要有一位水系法术的神站出来以身献祭，让恶蛟吞下去，恶蛟就会安静下来，可是没有人。数一数，夏依人当时也不过一两百岁，法力低微不说，还身受重伤，可本该保护她的神仙却让她去死。
“生与死的取舍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对，夏依人以一己之身救了众仙和沿海的百姓，算是死得其所。”我说的这话让我觉得脸红，因为我是个神仙，世人信奉神仙，神仙承着香火，却没有尽其责，剩下的就是个空架子罢了。
酒席结束，我回到院子，看着头上的海水，依稀可见天上的月亮，我突然生出赏月的兴致。我浮出海面，在海上走来走去，不知怎的，走到了火羽岛。如今的火羽岛草木葱荣，生机勃勃，难以想象，千年前，这里曾有一场大难。
我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想回忆一下千年之前的火羽岛，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大家都在忙着对付恶蛟，哪里有心情看风景，哪怕是夏依人，我也只记得她被丢进恶蛟口中的背影。可惜的是，她这“舍生取义”的事迹没有被史官记录在册，往事终将随着时间淡去，待我们死去，世间再也没有人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