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入沧海（三）
小鱼是山晴两个多月前在海边救的小妖。
那时他伤得很重，甚至无法保持人形。
山晴当时以为他只是条垂死的鱼，虽然身上布满伤痕，但他的蓝色鳞片叫他显得十分特别，因而救了他。
因他是条鱼，她又没有鱼缸，便施法变出水球将小鱼放在其中，又化出一条水凝结的线牵着。
她去哪里都带着在水球里的小鱼，起初她只是觉得遛鱼十分有趣，后来小鱼伤好了化成人形，她却已经习惯牵着他，便仍拴着他的手腕带他到处走。
这些事只有鬼崖深宫的人知晓，慕迟御却也知道，应当确然是小鱼告诉他的。
山晴那时以为自己是小鱼唯一的依靠，他们的关系亦非常不一般。
如今看来，小鱼其实很怨她吧，被她牵着走到处展示，虽然只是个孩子，他原来也会觉得屈辱的，因此即便依靠一个陌生人也想逃跑，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山晴意识到，她的小鱼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根本不想回来。
慕迟御将她的苦涩尽收眼底，默默撇开脸。
云潇书院子弟不过五百，分上下两院，下院天地玄黄四班约四百人，一般以私塾形式进行教学，只有通过天字班的考核方可进入上院，此后便有师父亲自指导。
山晴入的是黄字三班，因来得晚了些，未到门口便听见书声朗朗，稚嫩的声线叫她毛骨悚然。
教书先生是个七旬老头，手持一卷书一身灰长衫，讨债似的脸比慕松洋还要刻薄几个度，见山晴蹑手蹑脚地出现在门口，当即瞪眼道：“何人在此窥视?”
诵读声戛然而止，一室学生皆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山晴，好奇的神色充满了天真无邪。
能不天真无邪吗？感情都是一帮十岁刚出头貌似方才断奶的小娃娃，一个个都是祖国的花朵啊，她这朵老菊花甚觉惶恐！
入门级别原来是这么个情况，这是小学吗？还是幼儿园?
她前世好歹也是从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此般她竟成了留级大妈，她再次觉得人格受到了严重的侮辱！
心中狠狠问候了慕松洋祖宗十八代，山晴告诉自己要冷静，向先生作个揖道：“弟子叶晴，是新来的学生。”
山晴以为她入书院慕松洋应已招呼过了，这先生怎么也会卖她几分薄面吧，哪知老先生劈头盖脸便是痛骂：“第一日来便迟到，甚无规矩！后头面壁去！”
一帮小孩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老先生回头骂道：“吵什么吵，继续诵读！今日谁未背完《天纾纪》第一卷，留堂继续！”
诵读声又哇哇地起。
山晴低头走到堂后，于一盆天竺葵旁站定，取出包里的那卷《天纾纪》。
此书乃是细述三界自上古至今修真界历史的一本史书，据说全是晦涩难懂的古文，字体蚂蚁大小书卷却有砖头厚，洋洋洒洒写了三十几卷似乎还意犹未尽。
但凡修真学习《天纾纪》乃是基础，就如古代书生欲考科举须读四书五经一般，但最多只是熟知，并非需要背诵。
这一天便要将卷一的五千多字记下根本是天方夜谭，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识字。
山晴做好了留堂的准备。
手臂被书压得发酸，山晴正预备活动活动，忽听“吱呀”一声窗户被一只手悄悄推开，一个红发少年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趁先生背过身去，以最快速度跳进窗来。
这少年看外表与她一般年纪，长得十分好看，虽然这统一的黄字班制服颜色略丑模样略土，于他身上偏也显潇洒帅气。
他极轻地落地，看着似会些功夫，注意到山晴在斜眼瞧他，对她露齿一笑，微笑大大的十分饱满自然。
山晴微怔，倏然间一道白光破空而来，下一刻那少年的额头被一卷陈旧的《天纾纪》砸个正着，惨叫一声倒地。
“慕迟朔！又迟到！给老夫罚站！”
他垂头丧气地爬起，与山晴并肩站着，边摸额头肿包，边无声咒骂着什么。
山晴正持书装逼，这叫慕迟朔的少年探头过来搭话道：“新来的?没见过你啊，被降级还是方才入学？”
她微微抬眼，“这么说，你降级了？”
慕迟朔摊手，“只是考核而已，失败十有八九。”他嘿嘿一笑，“瞧你不错，往后我罩你！”
山晴默默瞟他一眼。
慕迟朔，沧海汀废柴二公子，这个称号虽有待证明，但如今看来，不学无术是名副其实。
他虽与慕迟御是亲兄弟，但性格与能力似乎完全趋向两极。
龙凤两族自古便有联姻的传统，关系十分和睦。
龙凤结合，孩子按惯例，男为水龙女为火凤，慕迟朔虽是只龙，却是只喷火的龙，因而长了那头耀眼又特别的红发，不纯正的血脉也注定他无法继承龙族家业。
家中长辈估摸打小便重点培养慕迟御，对慕迟朔的关注自然少了许多，因而他这样放荡不羁的性格也无甚奇怪。
总之能生得这两个孩儿，龙族夫人也是个人才啊。
山晴虽装得高冷，但慕迟朔并不买账，继续道：“你是哪个家族的?”
她在慕迟御的婚礼上见过慕迟朔，但慕迟朔显然未认出她来，看来眼神好的还是少数。
“你不说也不打紧，书院里常有隐藏身份的子弟，或怕寻仇或欲低调行事，但我见你长得如此美丽，出身想必不凡，莫不是南边何家的小姐?不对，何家三个女儿我皆见过，相貌皆不及你。难不成是东部熹臣山庄的?亦或是海底珊瑚城的……”
山晴打断他道：“妖族叶晴。”
“妖族?”他来了兴致，“你身上几乎没有妖气呢，我竟一点也未瞧出来，用的什么法术?”
山晴险些听成“用的什么化妆品”。
“不知，天生如此。”
“你这体质十分稀奇，我从前在……”
“啪！”
又是那卷《天纾纪》，正中慕迟朔脑勺，山晴眼见他疼得脑后的辫子都翘了起来，亦是感同身受的痛！
早读后，接下来皆是这老先生的课，两个时辰一直讲这砖头书上第一卷的内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下讲倒了大片祖国的花朵。老先生气急，拉了七八个孩子罚站一一打手板子，慕迟朔毫无意外在列。
山晴自诩是个优等生，从前哲学课她亦能认真听讲做笔记，因而虽瞌睡且不懂字，她还是忍了一早上躲过一劫。
在食堂用过饭，山晴独自坐在池塘边歇息，望见对面三五成群的小孩在玩耍，心下有些不悦。
若待筑月溪那个侍女醒来还她清白起码需要三个月，难道她真要这样混着?
蓦地一张倒着的鬼脸出现在眼前，山晴吓得蹭一下站起，又听哈哈一串笑，一个红发少年落下柳树来，叉腰对着她得瑟。
“无聊。”山晴白他一眼。
慕迟朔边清理身上的柳叶边道：“我便是见你无聊方才想逗你呢。这下院虽然资源不及上院吧，但仍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我带你瞧瞧去！”他扯着山晴的袖子便走。
山晴拖拖拉拉地跟着，忽然与一人擦肩而过，分明只是轻轻碰触，那人却停下脚步冷声道：“喂，走路不长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