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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工院是个老单位，部门繁多、人员冗余。

以前经常在院子里听人说起各种部、处、室、中心、公司，都不知道谁是谁。回来半年多，也没完全弄明白那些个部门究竟是干嘛的，只知道我所在的管理公司，是院里的一个小单位。赵总是院里的副总工程师，上次因为Ｍ县项目比较特殊，被临时任命为管理组负责人，实际他并不直接负责，公司日常的生产经营、人事财务都由苏总在主管。

老王办理了退休手续，临走前，找我过去说几句：

“小周啊，你人年轻，得多积累点经验。人又不笨，回来之后时间也多，公司一时半会儿不会派你出差了，学历嘛，还是要慢慢提升一下，大专生在院里，可不占优势哦。”

“知道知道，我这不是报了川大的本科了嘛。”

“这就对了。但我最近发现你老是看一些闲书呢，那可不好，少看点，多看业务方面的书．．．．．．那些闲书，大多数都是黄色的，害人不浅哩。”

“老王，我看的《陆小凤》好不好？陆小凤不是小凤仙，男的！武侠！哪儿就成黄色小说了？要不我借一本给你看看？”

“不了，不了。不是黄色的就好。另外呢，在院里工作，跟我们出差在外不一样，不能那么随意，小苏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你可得注意。管理公司就数你最年轻，你好好整吧．．．．．．”

苏总五十来岁，重庆人，重建院毕业，工农兵大学生。我问了好几个人才弄明白，工农兵大学生是文革期间由于高校停止招生而招收的工农兵学员，学制很短，考核的主要指标是“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这种培养形式的政治意义往往大过技术水平。苏总以前在设计部搞结构设计，同时兼任部里政工类职务，据说因为私下调查设计部领导手机费的报销渠道，受到过批评，逐渐就待不下去了。之后，计算机制图由推广渐至普及，以前的图板、丁字尺、鸭嘴笔，已经退出历史舞台。老苏是念旧的人，对新东西的接受速度太慢，积极性也不高。所以，以眼睛不好为由，向院里申请工作调动，被安排来管理公司担任副总经理，总经理由院领导兼任，苏总的工作直接对分管院领导负责。

年前，化工院组织了新职工入职培训及共青团建设工作会。我进去之后才发现，小会议室坐得满坑满谷，心想这批新职工还真不少。后来才明白，院新职工入职培训并不及时定期，而是分阶段集中搞的，这次入职培训的新职工中，最长入职时间已经三年，苏总的儿子也在其中。苏总儿子、女儿各一个，姐姐在院里设计部工作，这次安排儿子在院下属部门做出纳。我们打小儿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他比我大两三岁，玩不到一块儿去，大点的孩子都唤他作“苏老鬼”，我们也跟着喊，这小子鬼精鬼精的。

苏总在台上侃侃而谈：

“．．．．．．新职工和广大团员青年要通过学习，树立自强不息的志气，提高工作和学习的积极性和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要有一种锲而不舍、勇于专研的精神，就是这样的精神，激励着我们向更高的目标、更崇高的目标，迈进！．．．．．．”

我听得昏昏欲睡。会场上，一个小年轻，像只小蝴蝶，上下翻飞、殷勤热心地给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掺开水。我知道他想干嘛，他这是在白费劲，早就听说院里中层以上干部都练就了一身功夫，既能喝酒又能憋尿，想让他喝水喝到上厕所？没指望。

“就他妈知道说大话，自己屁股淌着血呢，还给别人治痔疮？”

冷不丁儿从背后悠悠传来一句，我差点笑出声来，瞌睡一下子醒了。回头一看，一位黑瘦的汉子，卷发，戴着眼镜。我转身过去伸出手：

“周小飒。”

“邓百川，你得叫我川哥。”

川哥是设计部工艺室安装工程专业的，以前在上海宝钢干过，家在四川，这都快三十了，不能在上海安家，所以决定回四川工作，来了化工院。我感觉，我能和他成为朋友。

公司安排我就近参加一个项目组，担任正在施工的宿舍楼的现场管理员，施工现场设有办公室，我花两天时间就看完了所有的图纸。老王以前说的没错，和Ｍ县厂区建设相比，多层民用建筑的图纸还真就浅显了很多，没有那么多的细部构造、节点大样、工艺布局和管线走向，基础上来之后全是标准层，结构构建和构造要求大量使用标准构件并援引图集规范，整套图纸从体量上显得单薄清爽，估计一层之后，我就能背下竖向标高、混凝土标号、钢筋配置和轴线尺寸哩。

工作开展很轻松，又快过年了，工地上事情少，我就回公司窜窜门，听大办公室的张王李赵们海侃胡吹。老苏端个茶杯，笑容可掬地走过来，看见我正和几个人说笑，叫我去他办公室，要单独和我说道说道：

“小周啊，项目上进展顺利么？”

“还行啊，设计图纸有小调整，年后可以正常施工。”

我老老实实回答：

“恩，不错。去年赵总说，安排你来管理公司上班，有的同志还有顾虑，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你也是知道的，院里的子弟都不好管啊，说起来都是老领导、老同事的子女，都熟悉，管理起来有时候投鼠忌器，有时候还会碍于情面，我往往就得出头，来当了这个讨人嫌。还好这一年多来，你干得不错，出差一年，业主单位居然给你评了个优秀，很难得哟。我就给赵总说，公司今年也该把你考核为优秀，给院里其他的家属子弟做个榜样嘛。”

听他这么说，我可不敢马上高兴起来，出差一年的工作情况，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业主董事会把我纳入他们的职工序列，评我当了优秀，那纯粹是桓哥的馊主意，想法固然是为了我好，结果嘛，我看难说。回来我就听说有人私下在议论，都是出差一年，他凭什么就比别人优秀？刚刚从学校毕业，哪儿就能谈得上突出贡献？还不是因为家里有点关系，或者就是和业主关系好，想弄点成绩出来，回院里好发展？．．．．．．我真想告诉桓哥，我开始对咱们这种类型单位的思维模式有点理解了。

“苏总您过奖了，那都是组织的信任、领导的关心和同志们帮助的结果，我只是尽到了我的职责．．．．．．有什么做得不到的，您多批评。”

这种类似于“上承天佑、下感祖德、中浴皇恩”的话我能背得很顺溜，面不改色、一脸诚恳，说得跟自己全无关系，那才最好。倒不是为了讨好苏总，也不是担心让人觉得自己倨傲无礼。因为有的时候，谦虚的态度其实是一种规矩，一种套路，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不懂规矩。

“批评说不上，你还年轻，论年纪我可以做你叔叔了，年纪大了爱多嘴，我就给你点小建议。”

看吧，这不就来了？

“你看啊，公司派你管理宿舍项目，就是安排你在施工现场开展工作，虽然办公、生活条件比较简陋，但那里是你的工作岗位啊，如果你老往这边办公室跑，现场谁管？万一要有个质量问题或者安全问题，谁负责？．．．．．．”

我去宿舍楼工地确实没几天，但现场质量和安全情况，我心里是挺有数的。本院的设计图纸清楚明白，一切按图施工，一点问题没有！至于安全情况，既不超高又不超限，除非工人自己找死，哪儿就能出了安全事故？

“话又说回来了，你比别人多拿了一份现场补贴，却老是回公司办公室晃荡，其他的同志会不会有啥看法？”

妈的，原来是说我不该回办公室来晃悠，明说嘛！老苏没说错，我就是个守工地的，拿了现场费，就该去工地破办公室守着，烂也得烂在那里面！当年林冲发配沧州草料场，还没见朝廷给过看收钱呢。

“．．．．．．另外，你学习的事儿怎么样了？”

“今年下半年开学。”

“不是说你读本科，没开学就不学习了？什么都可以学习嘛，图纸、规范、行业规定、现场经验，实在不行，你就看《半月谈》都是一种学习。”

这话听着耳熟，老周以前跟我说过，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并不是说每三个人里面就一定有人比我强，而是三个人里面，一定有人身上有那么一点东西值得我去学习。具体到工作中，主要是向项目负责人多学习。如果他对规范图纸熟悉，那咱向他学习图纸和规范的理解；如果他对政策法规熟悉，那咱跟他学习常用的法规律条；如果他对图纸规范和政策法规都不熟悉，但施工经验丰富，知道哪些地方最容易出问题，那咱跟他学习施工经验；如果他啥技术都不懂，但非常善于沟通协调和自我表达，没说的，咱就跟他学这和稀泥的手艺；如果他上述皆无，咱也不灰心，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他就这么不学无术、癞狗扶不上墙了，可仍然是项目负责人呢，咱还就学习他的脸皮和心态，探究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让他能这么自信地担任项目负责人、是怎样的革命斗志把他装点成一个男子汉，屹立于天地之间？．．．．．．

行嘛，随意糊弄了老苏，我慢慢走出办公室，拐角碰见川哥，他大概是听到老苏对我说的话了，悄悄告诉我：

“兄弟，别往心里去。老苏爱算这些小账，他自己的女儿在设计部经常上班迟到，大大地不受欢迎，那边的室主任都来跟老苏说过好几次了，你这算什么呀？还值得当面约谈？”

我笑笑说我无所谓，我打算以后都不回来了，没事儿都猫工地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