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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单位原计划在春节前完成宿舍楼基础工程，可直到现在，才刚刚开始挖运土方。

厅里以前有个红军院，全是两层独栋小洋楼。院里绿树成荫、亭亭如盖，银杏树下设有石桌石凳，小径花团锦簇、宁静优雅，只听得树上小鸟啾啾欢鸣，爬山虎覆满院墙，宛若绿色屏障。小洋楼内，楼板、楼梯为全木质结构，防腐处理后，外罩一层红色亮漆，经抹布反复擦洗，溜光透亮、纤尘不染。我有个同学的爷爷就住在里面，小时候进去玩过，只记得夏日余晖透过树梢洒进阁楼地板，掩映得屋里屋外泛出灿灿金光．．．．．．俱往矣，红军院几年前被鉴定为危房，拆除了。新建宿舍楼里有两套房子将要分给化工厅硕果仅存的两位老红军居住，这可是以前爬雪山、过草地的老革命，厅里让他们先选，之后再按工龄、职称、职位等等统计分数，分配给其余干部职工。

厅基建处王处长，是个多谋善断、刚强果断的人，平日里对施工单位颐指气使、横眉冷对惯了，但面对老红军，也只能耐着性子、毕恭毕敬：

“柳老．．．．．您先选。”

这位柳老红军眼皮子也不抬，仔仔细细端详平面布置图，老伴和儿子、媳妇在一旁指指点点，他权当没看见，末了，拿红铅笔在图上划了个圈：

“就这套，再多一间。”

说完把笔一放，扬长而去。

王处长一看就犯了愁。咱这是砖混结构、预制楼板的房子，承重墙下都设有条形基础，结构布局是不能随意调整的，你说多一间就多一间？赶紧汇报到厅里，实指望哪位领导出面去作作工作，最好不要变动结构设计。厅里的回复也简单，他说多一间，那就得多一间！

王处长只能把我叫过去：

“小周，告诉施工单位，开工时间延迟！再通知你们院设计部老罗，让他派人来修改图纸，喏，这两套都得多一个房间．．．．．．妈的，两个老东西，不就是饿肚子的时候偏跟了更吃不饱饭的队伍吗？跟对了就横行了半辈子．．．．．．也不好说，这俩老东西惹急了能拄着拐、坐在办公楼下把厅长骂跑，没办法，改吧！”

这一通调整，加上重新办理开工手续，就整了三个月。厅里又不打算变动施工合同里的完工时间，施工单位只好自认倒霉，临近春节都不敢提前放假，一定要挖完基坑、作完垫层，才能收工。

去年开始流行毛领皮衣，今年就实现工地全面普及。从班组长到工长、从食堂厨娘到土方老板娘，个个都神气活现地裹着一件中长或高腰的皮衣。领口处都拥簇着大大小小、松软暖和的水貂毛领，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棕色的，花白的，站在工地办公室门口放眼看去，让人以为误入了《封神榜》里的轩辕坟，一群骚狐狸在那儿忙忙碌碌，直想大喝一声“黄飞虎何在？”

虽然号码仍然还是９字开头，但手机式样正在逐渐轻便，不再是以前的大砖头，摩托罗拉软天线手机也可以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土方老板听得腰间叮铃铃一阵乱响，左手将中长皮衣下摆一撩，右手从腰间皮套子里面抠出手机。手机尾部有个小搭扣，栓着一根细绳，细绳的另一端在裤绊上牢牢系定。接电话的状态因人而异，如果是工长或者老板打来的，多数时候以听为主，脑袋低垂、虎躯微躬，屈就裤绊上那根绳索，一派谦卑恭顺、驯良忠诚的赤忱已然接听如面。如果是手下兄弟打来的，多数时候需要发号施令，挺胸抬头、纵横开阖，言辞之中，又是一番坚毅果决、斩钉截铁的气度，往往就在这个时候，绷紧细绳的另一端就会牵出一截春秋裤腰，若隐若现、时有时无，肉色的、桃红的、咖啡色的、碎花花的、蓝色带白边的、．．．．．．

热闹好办事，找人最方便，我在施工单位借了一辆柳州五菱春节期间用。陆柏、陈禹他们催了好几次了，这也怪吴胖子工作调整了，不好借车了。

吴胖子和我小学同班，从小就能吃能睡，长得挺胖。就因为胖，他短袖衬衫的袖子和短裤的裤管经常处于褶皱卷曲的状态。头发浓密蜷曲，脸蛋白里透红，两片嘴唇吃起饭来油光可鉴，我看着那两片嘴唇开合吧唧，暗叹这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粮食得被它们吧唧掉。

我俩性格差异挺大，原本不是朋友，友谊从打架开始。

我和他打架，小孩子没个轻重，也不知道那天是角度、力道、气候都很合适还是怎么着，一巴掌抡在他脸上，声音清脆响亮，我和他都懵了，都停了手。第二天，他白嫩的脸上有了五个手指印，再过一两天，那手指印颜色转深，在脸上越发显眼。他家长来学校找到班主任，要求严惩施暴者，他姑妈是学校老师，也来找了班主任，要求请我家长。班主任是个和善的中年妇女，她认为这是学生之间的偶发事件，不完全是校园暴力，纯粹是无目的、无动机的冲动行为，没有那么大的社会危害性，所以只是对我批评教育，让我给吴胖子赔礼道歉。吴胖子姑妈老大不满意，私下议论是不是那个班主任得了我家什么好处，所以对我偏爱袒护。我得说，班主任的判断是相当准确，那边家长还在反应情况、情绪激动，我和吴胖子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

吴胖子聪明伶俐，可就是不愿意在学习上下功夫，成绩一直不是太好。初中和丁勉一个班，和丁勉关系不错，也挺崇拜丁勉，经常把自己的习题集、辅导材料拿给丁勉用，自己却一道题也不想做。初中毕业就没打算读高中、考大学，直接就进了技校学机床。我去年大学毕业，他已经上班两年，是机车车辆厂装配车间的熟练技术工了。

以前身边的同学，忽然上班挣钱了，心中好奇之余，就觉得他们应该大方点，甚至应该主动接济还在读书的苦哈哈、穷兮兮的同学们。当年的伊斯科皮鞋、迪埃多纳运动鞋、佐丹奴夹克、金利来皮带．．．．．．都都挺流行，特别是那双皮鞋，水洗皮，不用上鞋油，抹布一掸就亮瞎双眼。两百多块钱一双，家里爹妈拿工资上班的，哪里会去给孩子买这个，就此成为许多高中同学的梦想。暑假里，我起个大早，蹬自行车赶到东郊，和那边同学一道，去作刚从成都钢管厂小转炉下夜班的青年工人的思想工作：

“军哥，我们从小学就在一个班，一直就是好兄弟，是吧？．．．．．你看你现在过得多好？上班了，挣着钱了，过上好日子了，可是我呢？我还在读书。”

“嗯嗯，接着说．．．．．有什么话直说。”

军哥坐在楼梯上，刚拿海飞丝洗过的中分光泽柔顺，埋头整理鞋带，手边放着厂里发的内部可乐，滋滋冒着泡儿，散发出阵阵凉意。

“那我直说喽．．．．．．军哥，你就给我买一双伊斯科吧！花尖的！我们都是独身子女，你就是我哥，你不管我，谁管我？”

“．．．．．．就这个？”

“对！就这个，军哥，你给我买了鞋，我一定好好读书，等我以后上班挣钱了，我给你买．．．．．．买辆奥拓！还有．．．．．．”

“奥拓？批拓哦！你少豁老子，要打牌就搞快，昨晚我夜班，现在想睡觉，就你们那三块五块的打法，老子还不愿意陪了呢。”

我们几个同学相视而笑：

“算了，早说过不成的吧？这人不上当．．．．”

大家其乐融融开始打牌。

吴胖子不同，他对我和丁勉很好，上班之后主动请我们吃饭看电影。文化宫钟水饺，公认是成都味道最好的一家，我们每人都能吃下五碗。他和丁勉占位子，端盘子算我的，水饺加上带丝汤，至少来回跑两轮。我穿着红色Ｔ恤，端着的餐盘里七碗八碟，身旁坐着的顾客冲我喊：

“小伙子，这边，这边来两碗！”

呵呵，他把我当跑堂的了。每次吃完，看着桌上十多个空碗，拍拍胀鼓鼓的肚子，都是一脸的欣慰满足。

西南影都那天上映的电影叫做《廊桥遗梦》。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梅丽尔斯特里普的年度大片，讲述了一个《国家地理》杂志社的记者在工作中行为不检，遇上一位同样行为不检的家庭主妇，然后狼狈为奸的浪漫情感故事。这原本不是我们喜欢看的电影题材，吴胖子财大气粗，哪个是大片就看哪个，哪个票价贵就看哪个，得，咱勉为其难，就看这个吧。就快检票进场了，吴胖子死盯着路边的卤肉摊，来了劲，高低要买几个卤猪蹄进去啃，我和丁勉都很犹豫：

“电影院不能吃这个吧？弄出个动静，影响到别人多不好。”

“没问题，吃这个能有多大动静？我选卤得耙的，吃起来比爆米花和瓜子的动静还小，你们先进去吧，我随后进来。”

电影院里黑咕隆咚，胖子坐中间，一包卤猪蹄摊在肥腿上给我们分。挺好吃，咸淡适中、卤香扑鼻，大家啃得很开心，虽然跟剧情有点不搭界，不过还好，剧情发展很缓慢，慢慢啃，慢慢看。男主角就快要和女主角勾搭成奸的时候，我啃不动了，这玩意儿好吃是真的，可就是太油腻，啃了几块就觉得闷油，不想啃了。吴胖子左顾右盼了一下，胳膊肘冲我一拐，递过来一个塑料包：

“来点这个？”

“这是啥？”

“榨菜．．．．鱼泉榨菜！．．．．．．白味的，我就知道你们会闷油，嚼两根榨菜就清爽多了．．．．．．”

黑暗中，一时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我能想象出他充满得意和善意的笑容。我接过榨菜，装作捡东西俯到座位下面去，稍后丁勉也俯下身来了。等我抬起头，我借着微光，看见同样憋笑憋到胀红脸的丁勉和一脸傻笑的吴胖子．．．．．．事后我们总结了：

“吴胖子是个会过日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