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成都市旧城改造之前,九眼桥有很多老房子。
吴胖子的家就是其中之一,一大片棚户区中,独门独院、独栋独户。大门内有个小小花园,沿墙根一溜儿,摆放着盆栽花卉,墙角砌垒出一堆假山。一楼是一间大屋,用木结构压低层高、隔出一个小阁楼,楼梯陡窄,稍不小心就碰头,虽然跟红军院没法比,却也是个小天地。吴胖子是家里独子,和父母、奶奶住在一起,初中假期里父母上班了,奶奶管不住他,成天猫家里玩电子游戏,我和丁勉没事儿就爱去他家玩,百无禁忌。
老房子以前是旱厕,简陋污浊、极不卫生,街道上建了带化粪池的公用厕所,过往行人上厕所一律两毛,周边住户每月几块钱买沓小票,每次入厕缴票一张。如果住户能精确把握守厕所的人短暂离开工作岗位那一小下下的时间,并加以充分利用的话,一个月的小票就能坚持用出两个月来。我和丁勉在吴胖子家打游戏的那段时间里,尽忙着配合他紧凑利用厕所收费员偶尔离岗的短暂间隙了。
一般情况下,总是吴胖子从外面进屋,然后凑到奶奶耳边说:
“守厕所的人走了,你要去上厕所,就得赶快!”
老太太一听这话,来了精神,立马拄着拐杖,一双小脚健步如飞,直奔厕所而去。老太太前脚一走,吴胖子就开始在屋里上蹿下跳一阵翻捡。我和丁勉眼睛盯着电视,耳朵挂记着门外,但听得老太太拐杖声由远及近咄咄响起,就得给吴胖子传递危险信号,他马上停下手里的活计,乖乖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继续打游戏。
吴胖子家人有个藏钱的习惯,门背后晾衣架塑料袋里、大立柜垫抽屉的报纸下面、衣柜底层抽屉那叠新鞋垫内,甚至叉衣棍的棒子里,都放着只有吴胖子才知道的谁谁谁的私房钱。既然藏得隐蔽,少了也就没人声张,这就是胖子的空间。每次翻捡完毕,回来往我们身旁一座,一瞥他脸上欣慰满意的笑容,我们知道,他又有了收获。
胖子有钱从不独占,总是愿意和朋友分享。所以我和丁勉可以随时去猛追湾游泳,出来路上吃吃喝喝。一次两次,倒也轻松愉快,次数多了,我暗自觉得还是不能坦然接受,我问过丁勉,他跟我有同感,所以我们约定,吃吃玩玩可以,但坚决不能拿他的钱。
另一位就不同了,他叫徐铮。高高瘦瘦,挺帅气的一孩子,和吴胖子、丁勉同班,也常来玩,初中时大家关系不错。到了高中,徐铮打算混社会,认识了几位大哥和几帮朋友,在学校说一不二,经常聚众斗殴,对吴胖子很照顾,吴胖子也乐于结交。我和丁勉时不时发现徐铮又换了新皮带、新皮鞋,想想也无所谓,毕竟各人的爱好和选择不同,就我和丁勉这种玩法,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就好。
我曾经高中放学后和他们混过一段时间。府青路立交桥下的中央绿化带,散落着十几个书包和报纸包裹的西瓜刀,听说他们在约架,时间快到了,徐铮对着桥上的人招呼:
“差不多了,都下来吧,一会儿对方人来了,不怕死的就跟我上!”
回身转来揽着我肩膀:
“小飒,以后学校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你的忙我一定帮,今天没你的事儿,你回家。”
我看着徐铮和吴胖子一高一胖在夕阳下并肩而行,真被他们的义气所感动,觉得这就是兄弟之情、袍泽之谊。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徐铮就出事儿了。徐铮的爹在家和邻居吵架,徐铮帮着出头,用菜刀砍断了对方右手小指,鉴定了伤残。对方提出诉讼,如果找点关系、托个人情,或许就可以庭外和解、逐渐大事化小,偏偏徐家既没关系可找、也没人情可托,徐铮最终被判三年劳动教养。吴胖子在技校成天为徐铮担心,约着我一起去看守所看望,他带着铐子在铁栏杆对面笑着对我们说:
“没事儿,我几年后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徐铮当好汉,至少等三年。吴胖子技校毕业去了厂里上班,他倒先当了好汉。
吴胖子工作的那个机车车辆厂效益很好,车间开足马力生产,也供应不上仿佛每天都在增加的订单。吴胖子技术全面、脑子灵活,很受领导赏识,在车间没干多久,就被安排去作采购。我和丁勉听说之后都大笑,让吴胖子当采购,就像是让老鼠看粮仓、让黑熊酿蜂蜜,得亏厂领导慧眼独具,让他去了该去的地方。
技校对学生专业技术培养是相当到位的。我和陆柏这种,后来上个驾校培训驾照的,只能开车用车,不能做车的维护保养和简单修理。吴胖子为了这门技术整整学习了三年,机动车那坨囫囵个头在他眼里,就像是庖丁眼中的黄牛,每个部位、每块骨骼、每根肌腱都清清楚楚,并且还知道它们是怎么联动工作,实现车辆前进。胖爷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如鱼得水,配件厂家的网络很快就建立了起来,但胖子在此基础上还必须更胜一筹,不仅得知道部件安排和运行原理、建立采购网络,他还得知道不同的品牌、价格、性能上存在的差异,有差异就有替代,有替代就有差价,有差价,胖爷就能挪出自己的空间。
吴胖子更有钱了,身边聚集好些朋友。这些朋友来自不同的行业,都有着吃喝玩乐的共同爱好,天天和胖子泡在一起声色犬马。我那时正在出差,听丁勉说,吴胖子那个阶段特别横,小团伙去哪儿吃、去哪儿玩,全是他说了算,貌似身边的朋友们对他也特别的宽容、忍让、尊重、甚至敬畏。
有一次胖子过生日,丁勉买了瓶大香槟去他家。一进门,发现满屋子烟雾缭绕,二十来个兄弟伙也在为胖子庆祝生日。胖子父母都不在家,丁勉跟大多数朋友都不认识,个别认识的也只是点头打过招呼,胖子忙着和朋友斗酒行令,顾不过来逐一介绍。丁勉偶然发现奶奶安静地坐在阁楼转角处,手里拿着新拐杖,眯缝着双眼,默默盯着一屋子的喧嚣,就像狂风巨浪下的一叶扁舟。
丁勉走过去凑近耳边喊了声:
“奶奶好!”
“哦,小勉来啦啊,呵呵,好好。”
“奶奶身体还好吗?”
“不好,我眼睛不好,这一屋子人我都看不清楚,好几个人我都错认成你,或者小飒啦。”
“小飒没来,在出差。”
“恩,他现在这些朋友啊,太闹腾了,还是你和小飒那时候,来就安安静静看会儿电视的好。”
“嘿嘿....那时候,也没啥好......胖子交新朋友,挺好的啊。”
“啥新朋友哦?他从小太胖,其实身体虚得很,这些朋友就知道喝酒......他爸爸给他说也不听,现在大了,管不住啦。”
忽听外面“嘭”的一声,吓了奶奶一跳,接着就是一阵惊呼尖叫和齐声喝彩,香槟酒打开了,瓶塞飞起老高,差点打碎了屋顶吊灯,胖子招呼丁勉过去喝酒。
“我去了奶奶,你保重身体,年轻人的事情,您就别记挂了。”
“我不记挂,我都七十六啦,随便什么时候就能蹬腿走人哩。”
一转眼的工夫,外面起了争执。原来那一屋的朋友,分别属于两帮子人,不知是谁绊了对方一下,这就两不相让,各自的伙伴上来帮忙,相互对峙、僵持不下。老房子局促低矮,这么些人聚集在内本就腾挪不开,这下子更是摩肩接踵,桌子翻了、杯子碎了,酒也洒了一地,眼看就要火星飞迸之际,阁楼上忽地冲下一人,对满屋人吼道:
“你们他妈都造反了吗?各自带上人滚蛋!否则老子今晚上就让他好看!”
两边的人都愣了一下,相互恨了一眼,指指戳戳,拿起衣服穿上鞋,鱼贯而出,有的在走之前还和吴胖子耳语几句,胖子双手一摊,小声回话:
“......我也没办法,你们先走.....晚上老地方......”
人走屋空,丁勉才看清楚,这人年纪比所有人都稍大,紫色的丝绸衬衫,烫着头发,带着根金链子,冲下来的时候没穿鞋子,酒瓶儿碎玻璃扎伤了脚底,鲜血淋漓浸湿了半只袜子,那人的女朋友正在给他脱袜子、取玻璃渣,他嘴里依旧气势汹汹:
“胖子你这交的什么朋友?一点义气都没有,你过生日他们就能闹起来,我还在这儿呢!”
胖子低头不语。
“.....唉,如果徐铮没进去,今天哪儿能演到这么一出!这位小朋友是?......”
“这是丁勉,我同学。”
“哦,对了,你说过的,特别能读书那位?好,兄弟,你既然读书,就好好读,别来这儿跟胖子这帮朋友胡混。”
丁勉后来知道,这人叫做小黑,是吴胖子和徐铮共同的老大。
丁勉走的时候,吴胖子拖住他依依不舍:
“待会儿我们晚上去唱歌,放心,不会打架,就几个人。”
“算了,不去了,我还得回家看书。”
“看那么多书干嘛?就当是休闲一下啊,我今天生日呢。”
“胖子你自己多长个心眼,走的那些人,我看都是酒肉朋友,跟他们胡混,你没个好....你别竖眉毛,小飒要在这儿,他也会这么说。”
胖子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你们这些死脑筋,去吧去吧,谢了哈,你的香槟酒......”说完转身回去了。
那年春节我回成都,找吴胖子借车去青城山,回来的路上丁勉就跟我提起这些事情。我和丁勉约定,不去主动找胖子了,他来化工院子找我们喝茶、聊天倒可以,我们也不去沾染结、交他的朋友,更不去花他的钱。胖子也这么大了,我们把看法想法说到,就算够朋友了,何况他现在春风得意,咱也别尽当面说些丧气话......结果没过两天,吴胖子就约我去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