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场葬礼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连自己都不爱的人还怎么指望别人来爱你——以至于我们都太过爱自己,是只爱自己,然后不懂去爱人,也总觉得别人待你不够好。
这是她在所有听过的对“爱”和“自爱”这两个词最认同的诠释:爱,就是能够并愿意让你所关心的人根据他们自己的意愿去处世做人,而不强求他们满足你的意愿。自爱,就是根据你的意愿将自己作为一个有价值的人而接受自己。
所以,请不要再以“爱”的名义去干预别人选择人生要怎么过的权利,也别再误以为所谓的“爱自己”就是无限地对自己好而不需顾及别人的感受。
爱,是接纳;自爱,不是自私。
崔敬抱着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孩子,她负责开车。在距离家最近的医院,医生检查了孩子,宣布一个他们已经知道的事实——孩子已经死亡。
需要处理办葬礼的事了,得办死亡证明、得找到负责葬礼仪式的人,得去银行提款预备一些现金、得通知亲友……他们还得干点什么?对了,医院会通知警方,警察有可能会向他们问口供。深夜里,他们坐在急救室外边走廊的椅子上,平静地商量着这些。
崔敬和张若霏的家人都来了家里。崔敬的母亲由于伤心过度,几度晕厥,他们尽量让她留在房间里休息。张若霏的妈妈则帮忙着张罗安排葬礼的琐碎事宜,不时又感慨哭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多可怜的孩子呀!才这么小!”
家人们不断地在提出问题——表姨呢?通知了吗?还有你舅舅,联系到了没有?就这样?法师呢?还没来吗?要准备点孩子穿过的衣服,在哪呢?得再多换点零钱回来!糖果呢?没买吗?得买点糖果回来,结束了得给大家分点儿糖果……
其实她不认为没有糖果会怎么样。
“就这么些人了,我们不希望人太多,过几天你再通知今天没来的知道有这件事就行。”张若霏说。
“都是自家亲戚怎么能不来呢?来不来是一回事,你得都通知!”
“妈,别说了,就这样吧。”
“唉,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都在问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没了!”
“随便你怎么说吧。”
“你说得倒是轻巧!”
“妈,不需要法师,简单就好。”
“没有法师可怎么行?”
“我们不相信这些。”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也必须得这么做!”
“别说了,妈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安静个什么?你还年轻不懂,要是你今天不听我的,以后一定会被人说你们不懂事、做得不够体面。”
“妈,你怕被别人说,这我管不了,但我不怕。你到楼上休息去吧,我们来处理就行。”张若霏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尽量冷静地响应着妈妈的一切质疑。
“好!好!随便你!我不管了!”妈妈走进厨房,气得哭起来了,激动地向亲戚们倾诉委屈。
对待妈妈她一贯这么做——从不试图说服、改变她,也从不迁就妥协。妈妈一生至今都活于别人的评价与目光当中,按照大部分人认同的要求、规矩去做所有事,自然无法理解眼前这不符合常规、荒谬的一切。
忙碌中她好几次碰见丈夫的目光,看到与自己一样淡定的眼神,内心竟然掠过一丝愤怒。
姨妈把她拉到一边劝说:“小霏你听我说,毕竟是场葬礼,不管怎么样也要办得好好看看,功夫要做全,不能马虎。你跟你老公要是嫌麻烦就让我们来办,你们只要配合着就行了,你也不想以后被别人说个什么闲话吧?”
张若霏微笑着抽出被姨妈握住的手,礼貌地点点头就离开了。她那个微笑显得意味深长——她当然明白姨妈就是第一个说闲话的人——认为葬礼不够体面、认为他们不应该没有眼泪。
最终一切还是按照他们夫妻俩的意愿完成了葬礼。在一片混乱、吵闹、质疑、劝告、争论,还有安慰声中,然后又迅速且冷漠地送走了所有参加葬礼的人,让大家都回家去。
屋内瞬间恢复到安静。噢,是寂静。
他们躺下床,互道晚安。睡觉前,崔敬像往常一样帮她倒好一杯水,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化妆桌上。像往常一样。
那个晚上,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睡着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清醒又模糊,像极了一场梦。噩梦。
已经过去好些年,她依然会不时浮想起一个画面——她和丈夫一起把白菊花一朵一朵地放进棺材,铺满,只留下孩子的脸。最后由丈夫将白布盖上孩子的脸。盖棺。
人们对于遭遇丧失至亲的人,经常会道以一句:节哀顺变。人的确要学会顺变,顺应变化、顺应变故,但何故要节哀?为何要残忍地让一个悲伤的人抑制哀痛?相反,我们应该鼓励正在悲伤中的人将哀痛毫无保留地全部抒发,尽情释放。把哀痛抑制,意味着创伤仍然存在,终究有一天会爆发,会回来,甚至或者会以另一种方式,潜伏于你的意识当中,不知不觉影响着你的生活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