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号啕

第三章　号啕

忽然，大门洞开，郭明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跑去。八愔拼命地想抓住他，然而怎么也抓不住。她张开嘴大喊，可怎么也喊不出声……

“……郭明！”待喊出声时，八愔已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哦，是在做梦！她庆幸自己刚刚只是在梦里。

不过，当迷糊过后，八愔发现房间里灯影憧憧，闪烁着幽灵般的灯火。然而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却是冷的，只有转动的吊扇发出疲劳的声响，像幽灵的翅膀。她动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发现床头柜灯罩幽暗的光线映在天花板上，晕出一个幽幽的影子。她有些害怕地转动着眼眸，忽然，她眼睛的余光瞥见窗户的窗帘冰冷地垂落，像幽灵的长睫毛。她一阵寒颤。片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待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更不清楚自己为何躺在这张床上，她似乎没有印象。

八愔使劲地琢磨着……

忽然八愔的肘臂碰到了幽灵的身体，她两手撑着床垫“欻”地惊坐起来。瞬时，一条毯子呼啦一声从身上滑落下来，似幽灵掀去了她的遮体布——她方知自己裸露着身子。八愔赶紧拾起跌落的毯子，然而手指却触到了黏湿湿的东西，似幽灵的眼泪。她抬起手来仔细看，昏黄的光线映出手指的血渍，略带一丝腥味。她重新掀开毯子低头朝自己身下看……天那，床单上混浊一片。霎时，她才感知自己下身如针扎般疼痛。

八愔忽然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失贞。顿时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恐惧和愤怒——她正想对身旁的人发作：“郭明，没结婚就同床，不要脸！”

然而，当八愔定睛一看，身旁的男人，居然不是郭明！

“这是怎么回事？”　八愔一声尖利带着嘶哑的叫喊声穿破幽灵的长睫毛冲出了窗外——那喊声仿佛撕破了一张完整的夜屏，甚至将夜屏割裂成无数个碎片……幽灵霎时消失。

八愔裹着毯子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她喊出歇斯底里的恸声，喊得泪珠喷涌，如若暴风雨般。

“别喊！别哭！”

八愔听出是郑大兵的声音。她的身子已经被下了床的郑大兵紧紧拥住。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挣脱开力大似熊的郑大兵。然而她又被他擒住了，宛如一只小鸟被人擒在了手中。她动弹不得，她感觉自己陷进了泥淖，慢慢下陷，淹没了胸口，又淹至脖颈、口鼻、头顶……泥面飘着几撮头发。几秒钟后，八愔才感觉郑大兵汗渍的皮肤黏在了自己身上。

“八愔，嫁给我！”

命令的口吻。八愔似乎动弹不得，只一个劲地啜泣：

“我怎么睡在了这儿……郭明呢？”

“他走了！”

郑大兵松开八愔，站了起来。八愔似乎闻到了那属于男人的膻味。

“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八愔对着天花板绝望地尖叫。她真希望她的叫喊声能震碎天花板，甚至震塌这栋楼宇——让它与自己的身体一起粉身碎骨。

“好啦，美人，别闹了！”　

郑大兵拦腰一把抱起瘫坐在地的八愔，边走边说：“郭明是我兄弟，不过他没有资格得到你。”他把八愔放入那似荡妇的浴缸里，“他，只不过一个戏子，我的跟班而已。所以，你只能嫁给我！”

一种势在必得命令的口气。郑大兵一边拧着水龙头，一边继续说：“八愔，等你毕业了，我让父亲把你分配去歌舞剧团……”

八愔混沌地坐起身，狠狠地推开郑大兵：“你出去！你滚……”

八愔两手抱膝坐在浴缸里，把头埋进胸口。那莲花喷头的水似暴雨般倾泻下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两只手撑住浴缸沿边，打着滑站了起来。霎时，一个满身创伤的肉体呈现在墙体梳妆台前的镜子里……她真想砸碎那面镜子。她迅速拉合浴帘，挂环“呲呲”地摩擦挂杆的声音此刻变得格外刺耳。她拼命地用莲花喷头冲刷自己的身子，想以此安慰那些受伤的细胞。

八愔的手终于触碰到了那朵已经破败的鲜花，她想冲刷掉一切痕迹。然而，青春只有一次，少女的贞操已经一去不复返。水流从她的头顶自上而下，曲线地淌落在莹润光滑的浴缸里，随下水道远去。

许久许久，八愔仿佛撕下了日历上那罪恶的一页，那一生中最屈辱的一天。　然而那只是她的臆想，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发生，无法逆转。

后来八愔终于知道了整个事件的真相，无比愕然——郭明，这个卑鄙的小人，为了获取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居然答应拿她与郑大兵做交易。

八愔在内心不住地哀号，在她花样的年华里失去了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然而这最宝贵的东西却失在了最肮脏的交易里！她多么想重来，重新换回那唯一的贞洁。然而，什么都来不及了。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

事已至此，八愔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她，居然荒谬地认为：　

既然跟他睡了就应该是他的人。是的，她的荒谬还在延宕，她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攫取她少女贞操的这个男人信守承诺——毕业后将她分配去歌舞剧团。

“我要回家！”　八愔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先去我家吧！”

“不！”八愔态度很坚决。

郑大兵的脸倏忽扭曲，光滑的平头忽然竖起根根硬发。他露出整齐的上牙紧紧咬住下嘴唇，下嘴唇被咬出一排牙痕。八愔看到他举起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向空中，“好吧，依你！”　

八愔只听到“冰冷”两个字。

郑大兵随八愔去了她的家乡，然而却更显郑大兵的能耐。他经常去八愔家乡驻地的空军司令部，据说那里有他父亲的战友。当八愔父母知道郑大兵家的背景后，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除了缄默就是无语。

八愔返校时，学校的军训刚刚结束，同学们却晒得黑乎乎，仿若一张张黑屏，唯有八愔的肌肤白晳得如若一弯明亮的月光。然而，又有谁知，这个最亮的月光却是那么的黑。比同学晒黑的肌肤还要黑上一百倍。晒黑的肌肤可以随时间而褪去黑色，然而那被黑玷污的心灵……又怎能轻易褪去？

八愔是带着创伤抑郁的心境返校的。返校那天，天空飘着细雨，然而她的内心却暴雨如注。没多久，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落款，信封上的字迹十分陌生而且丑陋。她拆开信封，内容更加让她愕然——那落款明明写着郭明。人说字如其人，八愔想，过去那个娟秀遒劲的字迹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不堪？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这又是千真万确的。

亲爱的愔：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是有一点请你相信我：我真的很爱你。你知道吗？写这封信我是鼓足了勇气的。

是的，我是骗了你，我向你道歉。但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疼吗？可是没办法，郑大兵的父亲权高位重，手握生杀大权。何况他答应让他父亲给我一个大学录取名额。我是卑鄙，但是卑鄙和前途，我当然选择前途。而且……他太霸道，太强势了。我也是被逼无奈……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另外我不想再骗你了。今天我不怕你笑话我，我自己动笔给你写信了。我的字太上不了台面，过去我怕你因为这个拒绝我，所以都是我写好让人帮我抄的。那个人反正也不是别人，他是我爸爸的秘书。不是我非要骗你，实在是你太优秀了……我是怕失去你才那么做的。你知道吗？其实你比我大三岁，古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所以请你不要拒绝我。我再重复一遍：我爱你！其实爱你的心我一直没变，尽管……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嫌弃你，我仍然爱你。请你相信我！

吻你

爱你的明

１９７７年４月３日

八愔看着这张熟悉的信笺，再瞥一眼歪歪扭扭的字迹，她的泪水终于溢出了眼眶，一滴滴豆大的泪珠跌落在信笺上，跌至蓝色的墨迹上缓缓洇开——洇在一个“爱”字上。这个“爱”字渐渐变得模糊，犹如被狂风吞噬，掉进黑不见底的深渊。

“天哪！”八愔感觉天昏地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上苍要如此对待我！”

然而十万个为什么都已无济于事了。　

不知是谁在吟诵：“乾坤逆转显阴阳／命运蹉跎岁月殇／对错岂能人力转／参禅悟道梦无常！”

郑大兵的身体，郭明的相貌，秘书的好字，仨　，一起戏谑了八愔。

然而，邪恶终究不长久。

一天，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来到八愔学校，了解郑大兵的反革命言行。学校叫来了八愔，让其配合调查，交代与郑大兵交往的详细情况。原来，郑大兵及其父亲因参与“四人帮”反党集团的活动被宣布逮捕。其实，在八愔收到郭明这封信之前，就已经东窗事发了。

八愔母亲赶至学校，动员八愔揭发郑大兵的各种行径，并帮助她整理材料，包括两性关系。母亲的到来八愔是心知肚明的——他们再也经受不起牵连了。

至此，八愔与郑大兵自然解除了恋爱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