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梦浮生(一)
麒柃大雪连下了几天,期间时而转小,转而又变大,日夜不停,这两三日来城街上也鲜少有人出门走动。
霜花如晶,结满了一片银白的君湘庭,葱郁茂密的青木林在一片冰天雪地深处彰显出仅有的几分生机。温室药香中,风涟沉沉睡在一方华榻上。床边,玄衣垂覆,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摩挲着她手心的纹路,眼眸清邃。
她的手纤细好看,摸着却冰凉入骨。
记不得多久以前,她总喜欢去暖他的手。他的手总是冰冷,她便笑着说要一辈子握着他的手,他就永远不会冷了。
但现在,这双手就像一块烈火也烤不化的寒冰,再暖不了任何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她的皮肤已褪尽了血色,眉眼之间,素来明亮的血蝶此刻也显出一种无力和黯淡来。
他伸出手去,轻抚她冰冷的颊。
这张容颜,曾那般灿烂,那般温软。
是她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身边还能有一点光和热。
自他出生起,夜上弦就是一座极冰冷的宫城。
父亲对他的子女似乎从没有过太多感情。在他眼中,儿女只是家族的棋子,他几乎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和精力都花费在了明傅皇族上。无论族亲,或是下属,都是一颗棋子,一样兵戈。
而他……所有人都说他是帝国的神迹,父亲也极重视他。他的重视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重视,只是一名战士对手中利器的重视。
懂事以来,他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把所有都做到最好,习惯了受他人尊崇,习惯了族中血亲对自己那份敬而远之的生疏,习惯了独自一人站在高处俯瞰光景,渐渐地,也习惯性地对周遭的人事都看得轻淡了起来。
但是,当看到父亲为了激发他异母皇妹的体质潜能,从而生生将那女孩变成了兽化人的时候,他忽然有些不习惯了。
他亲眼看着那个小他一岁的妹妹在灵兽妖血的折磨下几欲癫狂,撕抓得自己一身鲜血淋漓,又啃噬起自己身上的骨肉,模样极其凄惨。
从那时起,他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再没有了任何温度。
直到后来在一次祭祖圣典上,他见到了她。
在她刚来的时候,他就看见她了。那时,他并不知道这女孩是谁,只觉得她浑身裹得密不透风的模样甚是有趣,便多留意了几眼。后来见了她眉间的赤血蝶印,才知她就是宇文曜的二女儿。
她确实与他见过的别族的皇女都不大相同。
被人欺负,跌了一身狼狈,她就跪在地上哭了,娇小的身子颤抖得厉害,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学步时摔疼了的雏鸟,十分惹人怜惜。
他不知怎么的,就向她走了过去。
这个女孩就这样没有丝毫预兆地进入了他的生命。
初识时,她的目光带着些许陌生,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熟悉后,那是一双温暖干净有如春光般的眼睛。
不知何时起,他又渐渐习惯了另一种生活。
渐渐习惯了,为懒懒趴在一边的她奏琴,渐渐习惯了看着她在他面前游乐嬉戏,渐渐习惯了寒冷深夜时有她躺在他怀中入睡,渐渐习惯了每天看见她的容颜,听她的声音……
一身红衣像是最明亮的火焰,在他的天地灿烂燃烧,一片片烧去了寒意。
当他收下她送来的心绳时,他便知道,这个女孩已成了他心底的一份牵挂和执念。
这一生,这一世,都再难忘怀。
他也知道,她在他身边待不了太久。
父亲从不允许这世上有任何能够牵绊他的人存在。何况,是宇文曜的女儿。
那日,她和凰韶在云梦崖中。他刚到时便发现了隐伏在崖谷四处的死士,一向清幽美丽的云梦崖也被染上了一层浓厚的杀伐阴气。
看到凰韶反手用长剑刺穿自己的肩膀,他并未现身阻止。
看到她遍体鳞伤地跌坐在极寒水流中时,瞬息之间,他好像又回到了亲睹皇妹归瑜受尽腐血之痛的那日,血液一点点凉透了全身。
但最终还是逼着自己转身离开了。
凰韶倾慕他一事早已人尽皆知,他虽无意于她,却也视其为好友。若能借此一事保风涟的周全,也让父亲安心,倒是个极好的机会。
他忘了他是怎么抱着凰韶一路回去的,也忘了当那女孩用一双绝望凄哀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作了什么反应。只记得第二日再去云梦崖时,她已经不在了。
只有崖下寒河中的岩石上还残留着一片已经发暗的血红。
他踏入寒河,手抚在那块血红上,不移半分。
心中想着,她当时的疼痛和绝望,大概就像这片永远也流不尽的寒水一般多。
他在那岩边待了十天,浸了十天的寒水。
十天里,她仍是没有一点影子。
她是生他的气了吧。
既然她不愿再见他了,那就让这一切都到此止步,也挺好。
云梦崖河的水是重天至寒,常人只受一点便痛苦万分,纵是修灵者也撑不过三天。自那之后,他身染寒疾,起初每至夜凉时分便会发作,后来在潇临的一番调理外加食疗辅助下,情况总算有所稳定,但仍未痊愈。
潇临说,多亏他原本身体底子好,否则受了十日的云梦寒水之气,不躺个十年五年根本无可能如常人一般行事,再借着他异于常人的体质,这才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得如此之好。但若要彻底清除病根,起码需配合她的护理好好调养上十五年左右,期间如再有变动,或许会拖得更久。
这十年里,除了照她的话休养他也没闲着。为了那桩秘辛,为了那场浩劫,他费尽心思和流歌设下一场多年的大局,将所有人都算在了里面,包括宇文曜一死。这条路步步走得艰难,步步走得小心。外人只知他多年来从不参与任何外事,却不知无论是在皇族,在帝国,甚至在整个重天界所发生的事情,都无一逃得开他的眼睛。
偶尔他有些累了,就如从前那般喜欢独自一人看景。他偏爱薄暮的光景。日日守望着天际千道万道的霞,只为能远远看一眼那抹惊天艳地的火红。
看着看着,心头就会浮现出一袭艳烈红衣,和一双明亮如霞的眼。
但那双眼再不会笑,也再不会哭了。
五年前,他在西境浅流城游赏时正逢一场战乱,汝嫣来请他支招,他助她平了叛军。也正因这场动荡,使得西边大荒境的焱凰一族惨遭屠戮,只余下一只雏凤。他捡到它时,那幼凤已经奄奄一息,只有巴掌大的身体蜷缩在他掌中,可怜得很。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九岁那年,初见她时。
他将那雏凤带了回去,日日年年地照养它。当有一天,看见它披着一身火羽恣意飞舞在天中时,他竟格外真切地觉得,是她又回到他的身边了。
明明是幻想,却又那般真实。
他曾不止一次地庆幸当初任她将自己身上的一枚帝灵珮抢了去。灵珮间有所通引,这种感应只有灵珮的主人能够掌控。只要那灵珮还被她戴在身上一天,他便能知晓她是否安好,是否受伤了,是否又被人欺负了。
帝灵珮几年来都没有传来异动。他知道,她已经是只凤凰了,无需借助任何力量,便能翱翔于高远的苍穹。
但有时他又觉得她像极了蝴蝶,美丽,纤弱,娇柔又倔强,渴望依赖别人却不敢依赖,生怕暗处潜伏的敌人随时会扑出来将她撕咬。
十年来,他也知道她变了许多,唯一没变的,就是还不太懂得照顾自己。
虽说以修灵者的体质,撑个十天半月不进食也并无大碍,但那日她惦记泪痕惦记得从早到晚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他还是没有办法置之不理。想起她曾说一听他的琴声便觉得十分舒畅,他便取琴弹了首曲子,她才勉强吃了些。
她夜里时常不睡,一个人在庭中挥镰舞刀,兵器震动空气的声音即使是身在隔壁庭中他也依然听得清楚,这一舞常常就是一夜过去。
为了寻回青玉笛,她忘了自己腿脚有伤,夜里也不知多穿些衣裳就跳进山间寒湖里去了。他将她捞起来时,发觉她浑身僵冷得比当年还要可怕。
他以为她早晚能让他放心。
但是当袭绫将那枚帝灵珮送到他面前时,他再也无法放下心了。
他知道,她定是出了不小的事才会以这样的方法来寻他,直到赶回阙天后亦蓝告诉他,他才得知她一个人去见了欧木南。
当时流歌在身后唤他,他却一声也没应。
她气息奄奄地昏在他怀中时,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生命正流逝得飞快。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再不会睁开了。
他第一次有过如此难受和不安的感觉。
极怕她就这样走了。
三日来,他日夜不休地守在她身边,只等着那双眼睛睁开。
她熟睡的模样一如往昔的安静,只是双眉时而因疼痛微微蹙起,似乎十分难受。
他的指,从她脸颊上缓缓移向颊侧的疤痕,停了一阵后又缓缓抚至眉眼,额头,再到发间,耳边,嘴唇……
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将他从往事中唤了回来。
“进来。”他轻声道。
流歌拍着衣上的落雪走至床边,将手中一碗还冒着雾气的紫色药汤递给他:“潇临调了半天,喂她喝了吧。”
离瑾一手接过,一手拿银匙在滚热的汤水中搅动着。
流歌淡瞥一眼榻上的人,道:“潇临说,再过两三天就能醒了,没什么大事。让下边人看着,你去歇息会儿,否则还得连着我跟你一块受累。”
“你累了就先去休息吧。”
“潇临千叮万嘱让我仔细看着你,我怎么敢去。”
离瑾只轻轻搅着汤药,并不抬眼:“待她醒了我便走。”
“等她醒了你更舍不得走了。”流歌凉凉道。
离瑾没再说什么,试了下汤药的温度,微微点了点头。流歌俯身扶着风涟坐起,方便他将汤水喂入。
她睡得昏沉,吞咽也困难,每喂下一口,她都只能下意识地咽去半口,剩下的尽数从嘴边溢出来。他边喂着,边用帕子擦去她嘴角流溢的汤水,流歌看不下去:“我帮你吧。”
许久后才勉强将一碗药汤灌完。流歌直叹她的求生欲望异常强烈,即使人尚未清醒,但她的意识从不放过一点有助于她恢复的东西。
看见她紧拧的眉微微松开,离瑾心里才终于舒了些,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欧木南可有消息了?”
流歌道:“城主殿被围封之后,他麾下所有的亲信军队和死士都被押回了帝城审查。这三天把整个麒柃搜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他半点影子。还有君长颜,”目光淡淡拂过风涟,“她一直都在外面跪着,怎么劝也不肯起。”
离瑾默然。
“她说欧木南曾以欧木二殿下的性命安危勒迫她,这才一时心急做了糊涂事。她心中到底还是在意那二殿下,又知道欧木南心狠手辣,且掌有星宿,才怕二殿下难逃一劫吧。”流歌蛮不在意地道,“这么跪着,早晚得冻坏了。”
离瑾轻叹一声,将风涟的手收回被中,再为她掖好被子,随即起身离开。
外面的雪下得极大,令人几乎辨不出四方朝向。大雪深处,一抹纤瘦单薄的影子若隐若现,似乎瞬间就会被狂风卷走。
离瑾静静站在阁楼栏边,望着下方的女子,转眸间,一张染了血印的清邪俊丽的脸容出现在视线里。
那人着一袭紫白色华衣,垂着头站在他面前,素来束起的长发此时凌乱地披着,几缕发丝贴在颊侧,将那张面容衬出了女儿家的本色。
他微侧过身看她:“回来了?”
华衣少女垂眸不说话。
他看了她一会儿:“兽化对身体经络的损伤极大,一不小心便会落得终身残废,这话我同你说过不止一回,怎么总记不住?”
华衣少女骤然抬起脸,冰冷无温的眼中盈了水光,她伸手抹着颊上的血痕,哽咽着道:“我本想帮你……以后,以后再不会了……”
见她这副狼狈模样,离瑾也软了声音:“好了。先去洗一洗,换身衣裳吧。”
他话音刚落,华衣少女猛地扑过去抱住他:“我知道皇兄待我最好,定不会和我置气……这世上只有皇兄一人待我好。”
离瑾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忽然流歌的声音从后面幽幽飘来:“我待你还不够好?怎么就只有他待你好。”
华衣少女倏地抬起脸,冷冷朝他瞪去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告诉皇兄的!”
流歌斜睨她:“早就劝过你不要轻举妄动。他还不是担心你的身子才不想让你搅和进去,生怕你有什么闪失。结果呢?你不知轻重地引动兽化到城主殿大杀了一场,事后还瞒了所有人自己躲起来,是打算一直瞒着他?”
华衣少女不作声,慢慢松开了抱着离瑾的手,微微掀起眼角看了他一眼,又立马低了下去:“我知错了就是……皇兄怎么罚我都成。”
离瑾揉揉她的头发,沉默了片刻,看向下方雪地中的女子,道:“若你能让那姑娘离开,便算你将功补过了。”
华衣少女顺着他目光看去:“君姑娘她怎的……”流歌轻咳一声,她立马不再问,“我这就让她回去。”
说罢,倾身飞快地在离瑾脸上吻了一吻,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了。
流歌含笑的眸子瞥向他,离瑾淡淡扫来一眼,并无言语。
下一瞬,一道浅影闪现而出,单膝跪在他身前。
“什么事?”
袭绫起身,踌躇着看了流歌一眼,离瑾声音清淡:“直说就好。”
她应了一声,道:“是青磲那位有消息传来,说有急事让主人过去一趟。”
流歌面色淡淡:“偏偏挑这种时候。”
离瑾垂了眼,不语。几缕发丝拂在风中,留恋地摩挲着他细致的眉角,似要抚去那分若有若无的沉凝,半晌后,他望了望天色,道:“那我现在便出发。”
流歌问:“你真的要去?”
他微微颔首:“一来一去大约两日时间,不会太长。”
袭绫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不必,”他顿了会儿,淡淡道,“你留下来,照看着房里那位姑娘,不可让她有半分闪失。”
袭绫顿时愣住:“可……”抬头对上他温淡的眼睛,所有话到了嘴边又全数咽了下去,“属下领命。”
暗夜,大雪纷飞,狂风长啸。
君长颜站在树林的阴影之中,远远凝视着君湘庭中那抹明灯的光亮,久久不移半步。她双膝处渗着大块暗红的血迹,伤口未作处理,血肉几乎已和衣布粘在了一块,风一吹更是疼得裂开。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两日。
两日来,明知道那房里除了那尚未醒来的人只有袭绫一个在,她仍是连进去看一眼的胆气都没有,只敢躲在林中悄悄窥视。
或许是怕见到她伤重濒死的模样,无法承受吧。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那样刚强的女子也会倒下。
而且,是在她的手下。
风割过皮肤,手心手背上已有了一大片寒疮,她恍若不觉,出神地望着前方。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却没有一片落在她身上。
君长颜慢慢转过身去,看见身后略显憔悴的俊美面容,眼底微微涌起的暖潮转而又被覆在一层寒凉的冷色下。
欧木遥为她撑着伞,目光安安静静,又深至极点。
君长颜看着他的眼睛,心下怅惘。
这个人,曾是那般光彩万丈,□□灼灼。
那时候,他是个极骄傲的少年,常说要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做麒柃最出色的领袖。每当他说起这些,都会看着她朗朗而笑。他一笑起来,整个人就像云中的骄阳一样明亮夺目,令她无法移开视线。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平淡,黯然,毫无神采,一身死水微澜令人心寒。
是在她日复一日地盼着他来寻她,最终迎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时候?
还是在她数不清多少次心冷如冰地从梦魇中醒来,决意彻底将过往忘却的时候?
罢了。
她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手轻轻抬起,轻轻将遮在上方的伞推开。
拿着伞柄的那只手仿佛再握不住了似的松开,伞在半空打了个旋,掉落在地上。
她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这么冷的天,二殿下怎么还出来游逛?我送殿下回去歇息吧。”
说着,她正欲往回走,却被欧木遥握住了腕子,他的声音低沉喑哑:“送我回去后,你还打算回来站多久?”
君长颜并未挣开他:“若涟姑娘一直未醒,我自然是站到我再也站不住的那天。”
欧木遥攥着她的手猛地紧了紧,涩然道:“长颜,你还在怨我?”
君长颜转过身去迎着他凄怆的目光,默了片刻,语声淡淡:“阿遥,你不必如此。”
从她口中听到那一声许久未有的呼唤,欧木遥猛地怔了住。
“当年一事,因果复杂。我曾经,确实有怨,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一切实是一场阴差阳错,我又有何理由怨你?”她说得云淡风轻,“只是过去了那么久,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现在我有了新的生活,这辈子只想着这么过了便好,对二殿下也早已无心。不过欧木氏到底于长颜恩重如山,长颜此生无以为报,定会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终生不敢忘却。”
欧木遥面色煞白,深凝着她的眉眼,想从中找出一点伪装的痕迹。
一点也没有。
他的手颤抖着,渐渐松开了她。
感受到手上温度逐渐褪去,君长颜有一瞬的出神。
半晌后,听他问道:“你若真对我无心,为何会为了我受父亲的胁迫?”
君长颜本想沉默,嘴唇却不受控制地动起来:“这算我此生为了报答城主大人当年之恩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我与欧木氏就再无干系。”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飘雪,仿佛没有看见那张和冰雪一样失去所有颜色和温度的面容。
到底是无法回去了。
既然决定走上了这条路,又何必再让牵挂之人有所牵挂。
那一剑刺下去,也断了她所有的后路。
她浅浅而笑:“走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他没动步子。
她亦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