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五 如梦浮生(二)

书名:蝶舞沧海I风涟漪本章字数:6864

“哐铛——”

  灯盏噼里啪啦地接连被打翻,高旷的卧室之中,遍地狼藉,东西倒了一地,玉器雕盏也碎得不成模样。

  风涟身子摇摇晃晃,只感觉头疼得很,每喘一口气都像吞了柄刀子似的,胸口阵阵发疼。眼前晕眩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边喃喃着泪痕的名字,边下意识地往外走去。

  面前闪过一道水蓝身影,袭绫拦住了她:“你伤得重,现在还不能出去!”

  风涟推开了她,仿佛没有听见。袭绫猛地伸手擒住她,不料她反应过于激烈,一巴掌携着风力便朝自己脸上扇来,躲闪之间无意施重了力,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风涟轻咳出一口血水,浑身上下的剧痛让她逐渐恢复了神识。

  她踉跄着站起,看着面前蓝衣的女子,伸手抹去了唇边的血:“这是哪儿?”

  袭绫凝视着她,半晌才道:“你受了伤,是我家主人带你回来的。”

  风涟皱起眉头,张望打量起四周来,目光忽然落在一处。

  紫色的琉璃佩碎在遍地狼藉之中,依旧格外的美丽。

  “本来放在床边的,结果被你下床的时候打碎了。”袭绫往那处瞟了一眼,“你怎么会有我家主人的东西呢……”

  她话音未落,风涟猛地又咳出一口血,胸口血气愈发翻腾得剧烈起来,令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袭绫见状,忙扶着她坐到床上,风涟欲聚力推开她,却发现自己竟聚不起一丝灵力来。她低眼看去,发现手腕上隐隐浮现着一条透明的锁链。

  她看向袭绫。

  袭绫说道:“你被人伤及灵脉,极难复原,在完全痊愈以前每施一次术都容易牵动灵脉损伤断裂。主人在你身上下了禁制,暂时封了你的灵力。你现在根本无法施术,打也打不过我,还是好好歇着吧。”

  风涟冷冰冰盯着她瞧了半晌,也未再有所动作,只是道:“能不能倒杯水来?”

  袭绫转身,见屋里的壶杯都被摔了个粉碎,无奈叹了叹,只得出去另寻一壶热水。

  待她离开后,风涟便拿起搁置在一旁的长镰下了床,拖着僵硬的双腿拉开大门,以镰刀撑地,一步步踏入漫天风雪之中。

  雪大得辨不清方向,周围的环境又极陌生,凭着庭中的青木玄林才勉强认得地位。这片密林极深极绕,不知走了多久,四周仍是一片浑浑黑白。

  皮肤被冻得裂开,彻骨的严寒和剧痛令她一次次摔倒在地,又一次次地撑着赤炎咬牙站起。四肢仿佛再没了知觉,只知道继续往前走,往前走……

  月已悬至中天,一帘清冷明透的月光自从云间倾泻而下,驱散了一方阴沉黑暗。

  耳边除了呼啸的风雪声,还有一阵踏雪而来的轻缓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知何时起便一直随在她身后。

  风涟腿下一软,正要倒下时手上猛然施力,撑着长镰稳住身子。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以更快的步伐往前走去,似在追逐,又似在逃离。

  想回头看,却咬着牙逼着自己往前走。

  不知在黑暗中跌撞了多久,她终于没有力气了,不愿露出一丝疲态,但怎么也忍不住一阵激烈的喘息。

  那人停在她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渐渐地,她稳住了气息。

  无边的寂静中,她浑身的血液都在汹涌着,叫嚣着让自己回过身去。

  只是一个转身的瞬间,却那么漫长,漫长得好像从天的此端走到天的彼端。

  转过身的一瞬间,心尖随着身体一起剧烈地颤抖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下死死撑住镰刀的柄,血迹斑驳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披了一身月白霜华,静静凝视着她,眉目澄明宛如净雪长天,整个人那么安静,好像以无数温柔一点一滴凝聚而成,令人不敢惊扰。

  纷飞细雪,皎明月色,再美好的光景都只能在他身后成为衬托。

  风涟长睫轻动,只觉眼前那人影恍惚而迷离。

  那双凝着她的眼睛,清光划转,乍一眼望去,似如天中月华的淡漠清然,在那深处,却又聚着一丝温静柔波,轻盈流漾,明净似乎长天水波,深湛如同沧海沉星。

  她曾数次回想,却发现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模样,只有一双聚敛了世间所有光芒的眼睛频频在梦中闪现。那是她梦了无数次的一双眼睛,那目光一转,便能在她梦中惊起一片颤栗的流涟,辗转不尽,绵绵不息。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谁也没说话。

  良久后,风涟别开眼睛,他也动了身向她走来,同时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她系上,语声淡淡的:“怎么不多加件衣裳就出来乱跑?”

  她默然,身体麻木得仿佛不受自己控制,手中镰刀却飞快地抬起,抵在了他颈边。

  他似毫无察觉,仔细地将披风的系带打了个结实的结,才放下了手。

  她定定看着前方的虚空:“明傅修奇的儿子,也不怕我杀了你?”

  他看了她一会儿,笑了:“阿涟,你舍得杀我?”

  风涟剧烈一震,手腕上顿时失了力。

  她抬眼,那张脸,说不出的清俊美致,眼角眉目满盈着醉人的温暖,明明正是雪夜,却仿佛已至初春。

  阿涟,阿涟……

  如今这世上除了白亚,还有谁敢如此唤她?

  她动了动唇,想喊出那个回避了整整十年的名字。

  简单的两个字,说出来却千难万难,好半天后,只道了一句:“你救了我,我不杀你。”将双手伸到他面前,哑声道:“解开。”

  离瑾淡淡道:“现在不行。”

  风涟眼中有怒,也不再同他多说,随着猛然拂袖的动作已转过身去拾起长镰。还没走两步胸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尚在缓解时,身子忽然一轻,人便被拦腰抱起。

  她挣了挣,听他轻声道:“别乱动。”

  她自是不依,在他怀中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失了力气安静下来,任他抱着自己回去。

  一路上的氛围沉静得令人窒息。风涟依在他怀里,目光却在四周转个不停,仔细打量着树林的路线和布局,试图从中找出些迷林变化的蛛丝马迹。

  她入林走了许久都不到头,想来应该也走得极深了,但这次似乎还不到一刻的时间,他便抱着她回到了庭中。袭绫寻水回来时发现风涟失了踪迹,心下正急得很,转眼见离瑾抱了她回来,一颗心才终于落地,跪下道:“是属下失职,没能看好涟姑娘。”

  离瑾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转而又见房中一片狼藉,只得先将风涟抱去自己的卧房。

  把她安置在床上,他又去取了张浸水的巾帕来,细细为她擦拭着手上的污浊和血痕。

  风涟垂着眼睛,似在发呆,又似在想着别的什么,面色冰冰冷冷。感觉到那片温热在手背、指尖、掌心各处柔柔地游移,心底好像被尖锐的东西用力抓挠着一般酸疼难忍,猛地抽回了手。

  离瑾看着她问道:“这几日你都睡着,想不想吃些东西?”

  她摇头。

  他端起旁边的一盏热汤,用勺子拌了拌:“吃不下去,好歹也喝点。”盛了一勺汤递到她面前,她扭过脸去不做反应。

  他失笑:“你不想知道痕姑娘如何了?把汤喝了我便说给你听,好不好?”

  风涟猛地一震,转回头看着他,呼吸隐隐急促起来,见他再次递过来的勺子,她忙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他出神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她捧着碗一口口咽下汤水的模样极是可爱,心中一处角落已在不知不觉间软软地塌陷了下去。

  风涟将空了的汤盏放在一旁,定定看着他。

  “她没事,”他柔声道,“只要等她将被强行灌入体内的亡魂灵气尽数吸收融合,便能开始恢复灵脉了。这几日有阿临和亦蓝姑娘照看着,她恢复得很快。”

  风涟紧紧攥着的手终于松了下来,垂眼看着被子,半晌,缓缓道:“我想休息了。”

  他扶着她躺下,再去点起了灯盏中的香,待雾气弥散开,才回到床边为她整理被子。风涟侧身背对着他,像睡着了似的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坐在床榻边,看了她许久。

  风涟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翻身又换了个姿势,被子顺势从肩头滑落,上身隐有凉意侵袭。他轻轻抬起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收进被里,将她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入睡。

  月光透进来,在她脸上印出一片朦胧,皮肤白皙中泛了一丝淡淡的润泽,精致的眉眼不再有往日的冰冷和凌厉,竟显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柔和。

  他不禁伸手抚上她的面颊,触到她的那一刻,他瞧见她细密的眼睫轻轻动了动。那一动,如蝶翼扑闪时的轻盈可人,在他心头掠起一缕微澜荡漾。

  理了理她耳边凌乱的发丝,熄了灯火,起身轻轻拉上门离开。

  室内重新陷入一片沉寂。

  长睫微动,露出漆黑的眼珠,她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向门口看去,视线里只悠悠弥散着一片薄雾,瞧不见任何人影。微微侧过身,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呼吸间尽是一股熟悉的清淡微香。

  他的身上,总有一阵极清极浅的淡香萦绕,令人迷醉。那是她儿时极贪恋的味道。

  她咬牙,将眼底泛起的一层湿意忍了回去,心上像浸了大片的酸水,涩涩抽搐着。

  纵使模样装得再沉静,纵使漫长年岁里都假装他不曾存在,纵使无数次逼迫自己在听到他的名字时都要装作若无其事,经年累月铸起的坚硬外墙,竟终究抵不过他一次注视。

  在那双眼睛之前,她所有的伪装都会在转瞬之间分崩离析。

  但那又如何?

  她身体里的那颗心,永远只能在这样的黑夜里显露出片刻的轻软。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室里香气弥漫,温火静燃,尽是融融暖意。风涟掀被下床,看见桌上的一盏红粥,眼神不由一凝,走过去摸着碗壁还烫乎,想是才刚拿来不久。她端起碗,刚抿了一小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轻缓的敲门声。

  她不作声,下一刻,门外响起了君长颜的声音:“涟姑娘可醒了?”

  她把粥放回了桌上。

  君长颜似有哽咽:“姑娘的伤,可好了?”

  “好些了。”

  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再度传来,却微微有点沙哑:“长颜当初,实在不该鬼迷心窍,听了欧木城主的指使害了姑娘。如今大错已铸,长颜自知罪孽深重,无可饶恕。待姑娘痊愈,长颜的这条命任姑娘来取就是,只求姑娘不要牵连他人。”

  风涟道:“我只要你实话告诉我,当日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只是欧木南一人的授意?”

  门外的人忽然怔住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她的声音更显沉哑:“姑娘何出此言?”

  “你人很聪明,明知此举鲁莽无益,于你,于阙天都有灭顶之灾,尽管如此你还是动了手。我不觉得你会受如此荒唐的胁迫。”

  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风涟又道:“麒柃表面由欧木氏及其他三族统管,实际主人则是麒汐一族。你十年前被麒汐氏收留,为报答恩情便甘愿做麒汐雪世手下的一条眼线,久居麒柃为麒汐氏搜罗各方情报,伺机领命行动,这几年也为她除去不少隐患。此番举动若无麒汐氏的授命,你怎么会如此孤注一掷?”

  啪嗒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了,门外的身影立马弯下了腰去,随后传来一阵阵擦碰声响,风涟忍不住皱皱眉头。

  君长颜慢慢起身,声音逐渐由颤抖恢复至平静:“姑娘无需多想,此事与旁人无关。长颜一人犯下的错,还请姑娘切莫牵连恩人及整个麒汐氏。”

  又是一阵静默。

  “瑾公子是良善之人,姑娘大可安心在此养伤。若没有其他的事,长颜就先离开了。姑娘何时想取了长颜这条命,只需说一声就好。”

  话音落下,门外的影子也渐渐消失。

  风涟垂眼,良久后,走去打开了房门。

  地面上,插立着一柄银剑,剑的尖端还残存有一块暗红血迹。她伸手拿起,手指轻轻拂过剑锋,出了一会儿神,便提着剑往外走去。

  今早的雪小了许多,风也不再大了,银灿灿的巨庭之中一如往日的幽美宁和。风涟眉梢一挑,望见前方,离瑾正和一白衫之人对弈,不禁放重了脚步。

  离瑾闻声回眸,见了她,微有一丝诧异,起身走到她身边:“这么早就起了?”

  风涟不语,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

  流歌同时也抬眼看向她。

  目光交汇的刹那,风涟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开,那声响在脑中一点点放大,逐渐震得她耳目轰隆,四肢也麻木僵硬。

  酒色的眸,优雅,幽邃,诡谲,宛毒蛇吐信,令她森然生寒。

  心脏仿佛瞬间被一只长满利刺的大手狠狠捏住,让她几乎窒息。恍惚间,那一夜的血腥杀戮又在脑海中频频闪现。

  “是你……”

  她不能认错,绝不可能认错……

  风涟眼中陡然泛起一丝猩红,喘息愈发剧烈起来,离瑾拍了拍她的背,欲抱她回去。风涟猛地拍开他,身体里一股气流疯狂呼啸着,挤胀在每条血管中。她浑身突然颤抖起来,手中银剑光芒爆盛,携带着近乎疯狂的气势便朝着流歌刺去!

  流歌见她硬是挣开了身上的禁制,看着她,也不闪避。那剑光就要劈下,却骤然被另一股力量稳稳截住。

  风涟愣怔,离瑾已扣住她的手臂,一股浓郁强大的灵力从他指尖漫出,一丝一缕渗进了她的身体。她握剑的手便软软垂下,身上再使不出任何力气。

  在这股力量之下,她觉得自己竟是如蝼蚁般渺小无力。

  风涟激烈地喘息着,双眸赤红,离瑾心中似疼,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湿润:“阿涟,你冷静些。”

  她试图躲开,无意间又撞上那双美若酒色琉璃般的眼睛。一丝腥甜染上喉头,眼底的湿气愈来愈重,一层浓雾涌上来,令她几乎看不清东西,许多事理思绪在脑中渐渐变得一片混沌。唯一清楚的一点便是——她想杀了他。

  她想用他的鲜血祭奠父亲,祭奠所有在神州战场上命染黄沙的梵天战士。

  但她做不到。

  没有气力,没有助手,哪怕是一名普通修灵者都能要了她的命。她此刻能做的,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仇敌,看着他眼中的深沉和怜悯,什么也做不了。

  流歌看了她良久,修眉略一挑动:“这才第一回见便如此忍不住地扑上来,阿瑾,宇文氏的儿女可都是像她这般热情的?”

  风涟猛地又是一震,骤然转头看向离瑾。

  他仍是一副安静清淡的模样,并不说话。她心口一窒,神智略有涣散,再无法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刻,在眼底的东西溢出之前,踉跄着往回走去。

  眼前水雾濛濛,一路跌撞着摸回房间,模糊中,也不知碰到了什么,手心一阵刺痛。终于撑不住跌倒在地,一行湿漉淌过脸颊,随后猛地抬起袖子遮住眼。待潮湿尽数融于衣中,她才慢慢放下胳膊。

  尖锐的碎片凌乱地洒了一地。碎得彻底,看不出一点完整的模样。她怔怔看了那些碎片许久,颤着伸出手去一块一块地拾起,想将它们拼凑回去。

  一次次拼凑,又一次次裂开,她疯魔了一般,反反复复地将那些零散的碎块拼在一起,嘴唇已被咬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只顾着拼碎片。

  已不知是第几次裂开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回不去了。

  再也拼不回去了。

  一双手缓缓从后面握住了她的手,那温柔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坏了就不要了,你喜欢,我再给你一个新的。”

  风涟如遭雷击般,狠狠挣开了他,一咬舌尖将泪意全数憋了回去,深深吸了好一会儿的气才让自己恢复平静。

  身后没再传来任何声音,愈是安静,她愈是感到压抑,这阵不知延续了多久的沉默,终于被她轻声打破:“你认识他很久了?”

  离瑾淡淡嗯了一声,道:“在认识你之前。”

  风涟心一颤:“那事和你,有关系吗……”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

  她捏起手指,碎块刺入皮肤,渗出淡淡血红:“我知道了。”顿了顿,又道,“我该走了……这几日你照顾我,日后我会找机会答谢你的。”

  他凝着她,不说话。

  风涟长长吸了口气:“帮我转告他……他的命,将来我定会再来取走的!”

  又一阵短暂的寂静,一片冰凉缓缓覆上了手背,她正欲习惯性地挣脱时,却撞上他温和的眼:“我送你走。”

  她垂下眼:“我自己能……”

  “不是说要答谢吗?那就让我送你。”他温声道。

  风涟失了所有推拒的能力,只能任他牵着自己往外走去。

  这一路格外的长,长到她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一路上,她一次也不曾抬头看过身旁的人,只低头盯着地上一片白茫茫看,似痴迷于双足在雪地中踏出印子的模样,看着一处处接连塌陷的冰雪,心底的角落仿佛也一处处地塌了,陷了,狼藉不堪。

  恍惚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就这样被他牵着,一直走,一直走下去。

  但仅是一瞬间。

  一瞬过后,什么都不再有。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迷林的进口处,风涟扭动手臂,离瑾微微一笑,松开她的手:“自己可能出去?”

  风涟轻轻点头,眼中暗沉如墨。

  她停在原地,许久未动。

  “阿涟。”忽听他一声轻唤,风涟抬眼望向他,他眉眼间的温暖令她无法招架,“这几年来,你可还有怨我?”

  风涟颤了颤,下意识地移开眼,摇了摇头。

  他顿了会儿,抬手拍去她头发上的雪:“那你可有想过我吗?”

  她心口猛地一阵酸疼。

  她想他。

  但她从不敢承认,她想他。

  无数个夜,她都是在想他中度过的。这世上让她眷恋的人不多,父亲,长姐,红线都是她的亲人,而他却是她生活之外的人。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不同于喜欢父亲,风姗,红线地喜欢他。

  那时她不知男女之爱,只知自己每天都想见到他。和他在一起时,她很依赖他,分开时,她会常想着他对她的温情,对她的疼爱,于是更想要见到他。

  可是后来,那个会疼爱她,维护她的人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那份感情不知从何时开始,起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变化。

  每每深夜无法入睡,她都会不自禁地想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喜欢抚琴而坐,是不是无论天冷天热手依然冰凉,是不是,已经发现当初他错怪她了……

  那样的情愫像一颗微小的种子,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生根发芽,生成了一株参天之木,繁密茂盛的枝叶交错笼在心头,织出一片令她魂牵梦萦的光彩。

  怨确曾有过,更多的却是委屈,难过。

  可到了如今,那些零零碎碎的情绪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能够再见到他,能够再被他如此温情以待,她已知足。

  到此为止,不该再继续走下去。

  帝国的存亡,氏族的荣辱,都是阻隔在她与他之间一条永远无法走尽的长路。

  谁也不该奢望看到尽头。

  他们的姓氏,注定了所有欢喜,柔情,依恋,理想,尽数幻灭。

  风涟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手上的冰凉从指尖一直灌入到心底,她平静地看着他,目中一抹墨水流波在缓缓沉淀,答非所问道:“我再也暖不了你的手了,是不是?”

  他深深看着她,目光依然澄淡,却又深得无底。

  风涟松了手,转身走入茫茫迷林之中,渐渐地,她的步子愈来愈快,由走变为了奔逃,飞快地奔入了幽林深处。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离瑾才微微拧起眉,忍不住呛咳起来。

  一件披风搭在了他肩上,流歌走到他身边,道:“这么舍不得,就干脆些把她娶回来,永远留在身边不是很好?”

  他静静看着前方:“那也要她愿意才行。”

  “这世上还有不愿意嫁给你的姑娘?”流歌笑问。

  他沉默一阵,又问:“阿初呢?”

  “他一直在查探欧木南的行踪,刚才派人来说已经有所发现,过会儿就会回来……”流歌忽然止住了话,视线落在不远处一抹胜雪的白衣身影上,“这么快就回来了?”

  雪愈下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