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阴魂野鬼
王阎婆搂着袋子瞧瞧大黄狗阿黄,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害怕阿黄会扑到身上,冲进了茅草棚。紧接着,蒋门神如同探地雷一般,从树荫里踱出来,边走边把拐杖举到头顶上。阿黄想,我根本没有打算去赶你们,你们那么惊慌干什么?
阿黄想罢离开荔枝树,他在篱笆门旁边蹲下来。草棚的一边是那张没有挂蚊帐的、堆满破絮烂衫的木板床,对面是一条见缝见光的竹凳子。竹凳摆着一小包大米和一小扎咸菜干,还有一小瓶花生油和一小包食盐。竹凳子和木板床之间摆放着一只小铁锅和一只小胶桶,还有两双旧布鞋。整个草棚除了那个破破烂烂的篱笆门之外,没有别的门,又没有窗,光线偶然间会从棚顶某个破烂地方漏下来。地面凹凸不平,潮湿不堪。有荔枝树根钻出地面,还有茅草和荨麻从床下冒出来。这时,王阎婆站在竹凳前面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狗窝还是鸭棚呀?”
“我看更象猪栏牛栏。”蒋门神说。
阿根嫂见王阎婆和蒋门神不肯坐下来,于是将小铜锣放到床里,把竹凳上的大米、菜干、花生油以及食盐放到那只小胶桶里,然后把小胶桶塞到床底下。阿根嫂接下来用一块破布抹着凳面上的泥垢和污渍,叠叠不休地说:“不好意思,没有别的凳子,床里又堆满东西,只好委屈你们坐这里了。不过,这张凳子还是挺扎实的,是用老泥竹钉成的,是我老公阿根专门从家里扛来的。”
王阎婆和蒋门神坐到竹凳上,小铜锣忽然又哭闹起来。阿根嫂于是又把他抱到怀里。阿根嫂坐到床沿,摇晃着腿脚望着王阎婆说道:“不知怎么,这些日子我老是头昏头痛,手脚又酸又软。你看我的脸肿了,腿也生疮,奶水也没有了。不知怎么,夜半三更时,我还经常听见游魂野鬼又哭又叫,吓死我了。更要命的是,我老公前两天上山时又摔断腿,还差点要了他的命。真是倒霉透顶了……”
“那是因为你和你儿子小铜锣都有魔鬼缠身啊。”王阎婆瞧着阿根嫂答道。
阿根嫂的脸孔骤然升起一片乌云。“好端端的我们怎么会有魔鬼缠到身上来?”一阵惊骇之后,她问道。
阿黄跟着想道,王阎婆你一定是吓唬我们吧?魔鬼怎么会随随便便缠到阿根嫂的身上去?
阿黄还在想着,王阎婆接着说:“不单是你们,很多人身上都是有魔鬼的,包括那些镇长县长市长大老板他们都有魔鬼缠身的,魔鬼是无孔不入的。我看你身上的是乞讨鬼,那最凶最恶的龌龊鬼就缠在你儿子小铜锣身上。”王阎婆拱头到阿根嫂面前,然后揭开襁褓继续说,“你看小铜锣的手那么多毛,他的脚也是那么多毛,那就是龌龊鬼的手脚啊。你又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比黑洞还要黑,那就是龌龊鬼的眼睛啊。你又看他的脸,他的脸比猴子的还要皱,那就是龌龊鬼的脸啊。你又看他的鼻子,他的鼻比老鹰的还要尖,那就是龌龊鬼的鼻子啊。你再想想你家里的那几个孩子,他们那一个是这样的啊?”
阿根嫂浑浑噩噩地看着王阎婆指指点点,蒋门神眨着眼睛说:
“我看更像吊死鬼,不然就是索命鬼或者吸血鬼,这些鬼的脸孔都是青色的,你看他的脸多青多白呀。”说罢点起一根香烟来。
“我看还有贪心鬼和吝啬鬼。不然,他怎么会这么瘦削呢?你看,他的腿只剩下一层皮了。”王阎婆又说。
阿根嫂刹那间瞠目结舌,她瘫痪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她捂着眼睛,泪水在指缝间渗出来。她的脸青了白,白了青,青了黄,黄了黑,仿佛变成了大花旦那样。
阿黄听到有那王阎婆和蒋门神说到有那么多魔鬼缠在小铜锣身上,此时他真想跑进去大骂他们一顿,把他们赶出草棚去,赶到山下去,但他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就这样把他们赶跑,阿根嫂一定会骂我的,他想道。
不一会,蒋门神扔掉那根没有吸完的香烟,又抽出一根香烟塞到嘴上。“阿根嫂,我们都是村干部,我们是不会骗你的。你看你现在都落泊成这样,你就快连米都没有下锅了,想来我是多么心痛呀!带领大家脱贫致富本来就是我的职责,难道我会看住你死吗?前几天,县里的计生队到你家里,他们都说要把你楼角那两箩谷搬走,还说要把你睡的床板搬掉,还说要把你的厨房拆毁,把你的铁锅砸烂掉,我却把他们拦住了。我对他们说,你已经逃荒逃难去了,你老公阿根又患上癌症,你们又赊借无门,你们还要那么狠心干什么?赶尽杀绝么?他们于是就到别的人家去了。你看,我还这样冒着丢掉官职,破掉饭碗帮你说话啊!”蒋门神边吸烟边说,一股股浓烟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同时喷出来。
“是呀。”王阎婆扭动一下身子。 “你看我们多好心,我们的宗旨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的职责就是为村民服务的,我们还是劳动模范呢,我们不会见死不救的。其实我们早就知到你躲在这里,但是我们都没有透露半点风声,要不然,计生人员老早就把你抓走当猪当鸡阉割掉了。你看,今天我们还给你带来了两包奶粉和两包软糖呢。”王阎婆说着伸手到布袋里,掏出两包奶粉放到凳子上,接着又把两包软糖掏出来。
“要是被捉到医院你就惨啦。”蒋门神眨着眼睛说,“你看你现在这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手术刀一插入去,你的小命就没了。”
“你一旦死掉你老公怎么办?你的孩子们怎么办?这后果我早就想过了。”王阎婆说着把奶粉和软糖放到了阿根嫂膝盖。
沉寂半分钟,蒋门神掉烟头,又吐一口浓痰到地上。“王主任,老巫婆,老伙记,别眈误时间啦,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把阿根嫂身上的乞讨鬼捉掉吧。”
蒋门神说罢站直身子,从布袋里掏出一小包鞭炮。蒋门神掏出打火机时,阿根嫂赶快用手捂住小铜锣的眼睛和耳朵。鞭炮吱吱地冒出着火花从篱笆门飞出去,从阿黄的头顶飞过去。一连串鞭炮声在对面的荔枝树上响起来,弹落一片片花蕾。鞭炮声过后,阿黄想道,我还没有见过魔鬼是什么样子呢?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捉到魔鬼的。
王阎婆和蒋门神开始捉鬼了。只见王阎婆脱掉黑色唐装衫重新穿上去。阿黄想不到那件唐装衫的反面是一件道袍,那件道袍上还画满骷髅又画满了符咒。蒋门神接着从布袋里拿出一顶画满神仙、又画满魔鬼的道士帽戴到头上。阿黄见到他们打扮成这样,偷偷地笑了起来。他们分明是在做戏啊,阿黄心里说。王阎婆把三支高香插到地上,再将两张符咒和一把水果刀攥在手里。点燃高香,王阎婆将水果刀插了几下到符咒里,然后挑着符咒,用打火机点燃符咒。符咒燃烧起来时,她闭起眼睛,在阿根嫂前面喃起了咒语,又转动着身子,跳起了驱邪捉鬼的独脚舞。
王阎婆在跳着独脚舞时,蒋门神又拿出一只铜铃,在阿根嫂的面前摇着喃着。阿黄听着那叮叮当当的响声,忽然觉得心惊肉跳,仿佛真有一大批张牙舞爪的阴魂野鬼在大喊大叫着。转眼间,符咒烧成灰烬,王阎婆忽地张大眼睛,大喝了一声,将水果刀往空中插去,仿佛插中了那个魔鬼似的。跟着,王阎婆发狂一般,她又继续蹦蹦跳跳起来。跳着跳着,她跑到阿根嫂面前,将水果刀比划着。她一边比划一边反反复复地唱道:“天灵灵,地灵灵,阴魂野鬼快逃命。天灵灵,地灵灵,再不逃命,仙姑就要取你命。”
王阎婆的唱腔凄怆阴沉,仿佛从阴间地牢里传上来,又仿佛从魔鬼窟里传出来,听着听着,阿黄的身上长满鸡皮疙瘩。天哪,这到底是魔鬼的叫声,还是王阎婆的哭泣声?想着想着,阿黄开始怀疑了。他又这样想道,难道阿根嫂身上真的有野鬼?难道野鬼真的跑到这里来了?
王阎婆边唱比划着,蒋门神攥着拐杖在草棚里窜来窜去,仿佛在寻找老鼠洞那样。他一会将拐杖插到凳子下,一会又插到胶桶里,一会又插到床底下,一会又插到篱笆墙。插着插着,他指着棚子顶上一个拳头大的破洞尖叫起来:“乞讨鬼逃跑啦!乞讨鬼逃跑啦!”
王阎婆和阿根嫂马上奔跑过去,阿黄跑到那个破洞下。一束白光射下来,阿黄惊讶地想道:难道野鬼真的从这个破洞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