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匹夫匹妇
披上一身崭新的青衫,左手捧着把廉价的红泥小茶壶,坐在柜台前,中年男子仿佛看到了无数的银子在向自己招手,不觉笑了起来。
身边的女子伸手偷偷掐了他一下,瞪眼说道:“不许笑!”
说完朝后屋里走去。
男子脖子一缩,咳嗽一声,滋滋啜了口茶,抬头看去,才发现柜台前站着一个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手中握着一柄粗布缠绕的长剑,此刻正沿着墙壁随意看了一圈,显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正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常年铸剑,如何看不出这老头儿一身的剑气,心道这次可逮着一条大鱼了,微笑说道:“这位客官··”
没等他把整句话说完,那人已经转过身来,开门见山问道:“你姓魏,叫魏青山?”
中年汉子闻言一愣,而后点头说道:“是我。”
那人继续问道:“方才那人是你媳妇?”
中年汉子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干嘛?先说好,买卖归买卖,媳妇可不行。”
那人站立原地,微微皱眉。
魏青山搓了搓手,似乎犹豫了下,凑过去低声说道:“这事倒也并非没得商量···”
那人瞥了他一眼,眼神怪异。
魏青山神情有些尴尬,干笑两声说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场雨来得恰是好处啊。”
那人嗤笑说道:“牛头不对马嘴。一辈子舞枪弄剑的粗人,就别学人附庸风雅了。”
手里捧着红泥小茶壶的中年汉子咳嗽一声,瞪眼道:“凭啥有的人扔掉笔杆子端把剑就能装高人,咱老魏就不能当一回读书人了?”
那人闻言眯眼说道:“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魏青山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笑着说道:“我在这个鬼地方打了半辈子的铁,认人不容易,认剑难道还难?”
那人掀开箬笠,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来,可不正是盈月楼里那个吃茶的怪老头。
听到他这么说,老头儿闻言反而沉默下来,半晌之后,开口说道:“这柄剑本就是当初你借给我的,如今只是物归原主,我来这里,倒也并非是为你而来,只是顺路来看看。”
中年汉子急忙出声纠正道:“是输不是借,还有,什么顺路来看看我,这种话以后不要乱说,太肉麻,要让咱媳妇听到,今晚又得睡炕头了。”
一辈子命硬不肯弯腰的中年汉子,唯独对那位相貌寻常的女子既奴颜又媚骨,此刻转头看向屋子里那忙碌的身影,眼睛的温柔啊,如果能放秤上称上一称,可千万两重呢。
老头儿将手中那柄剑搁在柜台上,说道:“别忙着拒绝,如今这柄剑断成了两截,只有你能才能修好它了。”
魏青山闻言明显一愣,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皱眉问道:“是谁?”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眼前之人的真正实力,所有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更何况,这柄剑本身的材质,本就已经超出了寻常人的想象。
老头儿倒是脸色平静,说道:“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过了几招。”
魏青山追问道:“赢了还是输了?”
老头儿淡淡说道:“不赢不输。”
魏青山撇了撇嘴,说道:“剑都给别人打断了,还不赢不输呢,死要面子活受罪,哪里像我老魏,怕媳妇就是怕媳妇,从来不找什么理由。”
老头儿似要出言嘲讽。
依然坐在柜台后的中年汉子轻声呢喃:“若当初的他,也愿意听我一声劝,该多好啊。”
老头儿闻言愣了愣,脸上瞧不出任何神情变化,只是默默坐定。
最后他还是走了,把那把剑留了下来,等那位女子回来的时候,发现只剩中年汉子一个人坐在柜台后发呆,不禁皱眉问道:“那位客人呢?”
魏青山回过神来,有些心不在焉说道:“走了。”
那女子闻言眉头一竖,脸色明显有些不善,没好气说道:“就算买卖不成,难道不知道留人家吃碗饭吗!”
魏青山愁眉苦脸说道:“我要留,可也要人家愿意啊。”
女子瞪了他一眼:“还敢说!”
中年男子顿时脖子一缩,赶紧修闭口禅去了。
女子这才冷哼一声,说道:“进来吃饭。”
魏青山顿时眉开眼笑,从不吝啬夸赞道:“还是咱家媳妇贤惠,既主内又主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女子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嘴角却勾起一抹笑容,没好气说道:“就你话多,自个儿添饭去。”
魏青山便屁颠屁颠的盛饭去了。
诸如爱情,自古以来无非是匹夫和匹妇之间微不足道的喜悦与悲辛的统称。
※※※
一场雨来得突然,原本可以准时赶到功德坊的崔嵬,却因为迟到而被关在了门外。
屋子里摇头晃脑读书的学童们,此刻也纷纷放下手中书本,转过头来看向他,好奇有之,同情有之,幸灾乐祸的更不在少数。
身穿青色儒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眉头微皱,开门见山问道:“书院的规矩,你可知道?”
白衣少年点头说道:“知道。”
青衣儒士面色一肃,正色说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自己去小竹林领罚。”
说完直接转身朝屋子里走去。
入学的第一天起,先生便讲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所以一个没有问原因,一个也没有说理由。
崔嵬转身朝竹林走去,那里是整个书院最清净的地方,往日几位先生经常于此手谈,执黑白子纵横捭阖,而眼下竹林里没有人,石桌上还散落着一盘未完成的棋局,周围万千修篁迎风而动,人在其中,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宁。
白衣少年当然没有这份欣风赏景的雅致,而是径直来到那张石桌旁,从散乱的棋盘边捡起那半截竹板,然后轻轻闭上眼,一手握竹板,朝着另外一只手抽去,每抽一下,手臂便痉挛一下,都说十指连心,少年这般不知轻重的出力,整个左手都已是红里泛青,足足十二下,打完之后,连同握着竹板的那只手臂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少年脸色微白,却始终一言不发,做完这一切后,安静的离开了这里。
张先生站在门口,看着白衣少年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言。
“那少年终究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于心难忍。”
不知何时,那位满腹经纶的季先生来到了他的身边,并肩而立,看着远方说道。
张先生说道:“若是现在纵容了他,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害了他。”
季先生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叹息说道:“说到底,无论最后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对眼下的局势来说,都只是一枚弃子。”
两人并肩走到那片竹林之中,来到石桌旁坐下,张先生开口说道:“都以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是因为眼前的棋盘就只有这般大小,所以看得通透。再往上者,以整个嵬城为棋盘做胜负手,三教九流,五州十国,各自彰显神通。更有甚至,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便连栖身庙宇里那些神佛,也难逃清静,所以同为局中人,也就无所谓执子还是弃子了。”
说完,伸手捻起棋盘上一枚黑子,轻轻落下。
季先生闻言眉头微皱,目光落在眼前的棋盘上,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半晌之后,才将手中白子落下,轻声问道:“所以你便以这样的方式告诉那少年,天大地大,规矩最大?”
他们两人的先生,曾告诉过他们,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到了张先生这一辈,世人都说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道理便改成了规矩。
张先生的规矩,在中部神州那座香火鼎盛至极的文庙里,可都是出了名的严格呐。
不苟言笑的青衣儒士正襟危坐,抬臂再落一子,原本死气沉沉的棋局,却因为这一手看似无理取闹的落子,陡然变得生动起来。
这一盘棋整整下了二十年,终于也到了要收官的时候了。
寒风乍起,吹动着周围无数青竹摇曳,飒飒作响,好似女子凄声呜咽。
青衣儒士骤然抬头,破天荒的脸上露出一抹愠色,厉喝道:“阴魂不散,有违天道!”
他一挥青衫袖口,将这片方圆里的气机尽数镇压。
风欲静而树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远在乌衣巷口的白衣少年,只觉得心口骤然作疼,忽然对天地万物都浑然不觉,只是泪流满面,轻声唤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