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自由
不是谁都能成为英雄,不是谁都能成为救世主。
不要野心勃勃,好高骛远——低下头,找到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足以让你所爱的人们得到幸福了。
摇篮忘记这样教导他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当时的自己尚且年幼,好像正拉着父亲——说是母亲也没差——的手站在山丘上,眼下是茵茵草地和健壮的牛羊。早起的牧民们正好进入了工作状态,脸上挂着朝气蓬勃的笑容,自由而洪亮的牧歌齐齐回荡在田野上。
父亲的身体不好了,总是在咳嗽,声音像是要呕出内脏来。
但是摇篮只顾着眺望天际线上升起的金光,对父亲的病弱不作回应。他的神色淡淡的,不着任何感情的痕迹,像是个没有内容的人偶,生于天地间对一切冷眼旁观。
那双稚嫩的眼眸中并没有光彩,即便是朝阳也暖不开其中的淡漠。
——父亲啊,孩童平静地发问,那些非我所爱的人又该如何呢?
父亲宽厚的手在孩童的头顶揉了揉,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那种人就不应该存在。他回答。
于是摇篮便记住了这个答案,从那一刻到至今。
……
两三滴泪水落在了脏兮兮的倾言上,摇篮有些错愕,连忙摘下手套抹了抹湿润的眼眶。他想要调节体内的激素分泌和神经系统,以扼制住泪腺的应激反应。然而这是无用功,因为这些泪水并非来自于悲伤,而是基于一些他暂时无法定义的感情。
这是在摇篮意料之外的眼泪,只是让他鼻尖微红,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
一零零在一旁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将那张用于感激的倾言默默地塞进了摇篮的手心:“哭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是啊……我也不明白呢。”摇篮的手指划过眼角,将那少许的泪水拭去,浅浅的笑容依旧明朗,“但是,我不讨厌现在的感觉。”
晶莹的泪在指尖染出水泽,反射着太阳的光辉,非常的耀眼。
“那就好。”一零零的表情柔和了许多,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格外动人。
“可惜我不能把这些宝贵的话语带走呢。就算只是挑选一两张,更衣的时候也会被白忻搜出来的。”摇篮的拇指在那字迹间反复摩挲,像是在抚摸什么名贵的珍宝,珍重又不舍,“若是情况允许的话,真想把这些都好好收藏起来啊……”
廊屋那空荡荡的房间中,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摇篮的。他没有喜好,没有个性,没有秘密,只是本庭赋予鲸腹断岩的一个符号。一个只要还存在,就能安抚集结民心的符号。
那双漂亮的黑眸中似有浮光流转,一零零能从其中看出摇篮的真心和殷切。他不希望让摇篮感到苦恼,所以他必须要问:“你是真的心甘情愿过这种日子吗?”
“嗯?你指什么?”摇篮好奇地抬起了头。
“我觉得树笼卿就不会为了藏几张纸片而费心——或者说他愿意的话,把这几句话拉成横幅挂满树笼石窟都没人反对。”
“噗……”
“别笑,我是说真的。”
“因为这的确像是丝茧会做的事情啊。”摇篮的食指点在下巴上,全然没有高位者的肃穆,看上去就是个心情愉快的邻家少年,“看样子你们相处的不错。”
“那家伙脾气怪得很,但也不是难相处的人。”一零零认同道,然后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代罪人不都是界内的大人物吗,想活得多自在都是一句话的事,怎么到了你这儿连个女官都能压你一头?”
“看样子丝茧跟你讲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情。”摇篮喜欢一零零的直言不讳,感觉像是在和一个朋友自然而然地谈天,而不是与企图利用或依附他的人明争暗斗。
“也不多,都是他主动告诉我的。要是我多追问几句,他就会怀疑我对你图谋不轨然后威胁要敲掉我的牙齿。”
“你还追问过啊。”
“……”
摇篮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像是暗藏着捉弄之意,甚至还特意歪了歪头去看一零零的反应,碎发扫过了嬉笑着的眉眼:“所以呢?你有对我图谋不轨吗,百——百——?”
显然摇篮是对自己的容貌有所自知的,否则也不会发出这样的揶揄。他这偶尔的顽皮倒是来得恰到好处,不犀利也不做作,刚好是能博得一零零好感的程度。
“自己把不认识的男人捡回了家,还想卖乖?”一零零也不是会闭着嘴吃瘪的性格,在毫不客气地反击后,还不忘戳了戳摇篮的眉心,“有挑事的胆子,没反抗的胆子?再说了,你的女官们不应该都是向着你的吗。”
“我和丝茧的情况不太一样啦……”摇篮摸摸眉间,斟酌着如何回答这个有些复杂的问题,“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丝茧要比我成熟得多,知道做事的底线在哪里。相比之下,我就……不擅长应付很多事。”
“你先前还说他单纯得像个小孩子。”
“我可能真的连小孩子都不如呢。”摇篮非常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缺点,像是在谈论一件轻松的笑事,“要是没有人告诉我眼下的路应该怎么走,我很快就会迷失方向的。”
用于蒙眼的纱条还攥在手心里,像是用于束缚他认知的枷锁——然而这样的枷锁让摇篮感到了安心,因为这象征着代罪人的身份,象征着身边始终会有人牵引自己。
随意放飞笼子里的金丝雀,只会让它感到茫然无措罢了。
“……听说你来自界外。”
一零零不知道这算不算不该提起的事情,但他觉得对此避开不谈才是错误的。
“我见过的界外人都是渴望自由的——有些人以为能立足于界外的大城市就是自由,有些人以为能移居界内就是自由,也有些人觉得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每个人都在绝境中奋力挣扎,希望能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而你却能安下心来,满足于一个旁人设计出的生活模板?”
接收到这些略微繁琐的信息,摇篮不得不停下来好好思索一阵子。
他抬眼看向玻璃棚顶外的蓝天和摇曳的花枝,鲸腹断岩浑厚平静的辐射波动无时不刻地包围着这片区域,令人舒适又松泛。
低下头,那张字迹青涩的倾言依然躺在手里。
摇篮站起了身,慢悠悠地晃到一支叫不上名的花树前,轻触含苞待放的白色花朵:“百百是觉得我不自由吗?”
“在我看来,自由的人至少可以选择自己要做什么。”
“你说得对——但这是并不是唯一的答案哦,百百。”
摇篮的话语亲切得让人不想反驳,但本质又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话。
“这棵花树是教庭的园丁栽培的,它从来没有过任何选择,只能在这里无声无息地生长。但是它不会因为缺乏选择就擅自枯萎,或者要求怜悯;待到盛开之际,它依然会独自美丽,即便在那无人关注的绽放后唯余凋零。”
转过头去看向对方,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张疑惑不解却在耐心等待的脸。摇篮发出一阵愉快的轻笑。
“不是谁都能成为英雄的,百百。这世上的大多数生命都十分的渺小而无力,它们是英雄脚下的基石。”
看向这填满温室的树木花朵,它们热切地成长,繁茂得足以藏起两人的身形。
“但你会因为这份渺小,就否认它们是了不起的存在吗?它们可是全心全力地走过了一生——在我看来,自由便是如此。只要能充分地体现生命的价值、贯彻自己的信念,那即便是扎身于泥土,你的灵魂也是不受束缚的——它将美丽得令人惊叹。”
阳光像是给摇篮的长发镀了层金,沐浴于光线中的那人是如此的鲜明而耀眼。
一零零发现他反驳不了摇篮,甚至质疑起了自己——他曾以为脱离了劳动区就是自由,但实际上,内心的空洞依然停留在那里,而他只是在一味地逃避。
他并没有资格评判摇篮的活法,或者说他目前必须认可摇篮的活法。
“但偶尔任性一点也没关系的吧?你可是相当地尽职尽责了。”看着散落在长椅上的倾言,一零零还是觉得摇篮对自己太过严格,“本庭会因为你有点小爱好就责备你?”
“本庭的人害怕我。”这句话说得淡淡的,像是一句不经意的低喃,“我是个来历不明的外来者,曾和界外的一些麻烦事有所牵连。本庭内有多少人支持收留我,就有多少人支持除掉我。若是我表现得任性,或者被抓住什么把柄,只会一下子点燃他们的恐慌。”
“……垃圾的历史问题?”一零零用界外的俗语问。
“垃圾到家了。”摇篮也用俗语回答。听他讲粗话的体验着实神奇。
得到了肯定的暗号,一零零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尊重对方不想提及的过去——这是界外人的交流中最常见的含蓄表达,毕竟大家几乎都有体验糟糕的“垃圾”经历。
“你的价值,就是作为代罪人守在这里?”一想到摇篮要受一辈子的管制,一零零就感觉浑身不是滋味,“那我想你已经贯彻得很彻底了。”
“不,我的价值……只能等到某个特定的日子实现。”没有点明其中的含义,摇篮只是背手而立,半敛的眼眸中掩着期待和希冀,“我想那个日子应该很快就会到来了。”
这句话说得很模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且莫名叫一零零感到了一丝不安。但未等他问出口,摇篮已经回过头,脸上还是熟悉的笑容:“谢谢你今天为我做的一切,我……”
“摇篮。”
“……哎?”
“摇篮——这是你的名字吧。”一零零的声音是清脆果断的,但他内心其实并不安宁,生怕对方会对自己的得寸进尺表示嫌恶,“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黑发的代罪人怔了一下,还没适应被同类以外的人直呼其名,却又不觉有什么不妥。相反,他竟隐约有些高兴,像是找到了一个相见恨晚的朋友:“称谓而已,有什么需要征得同意的呢?我都叫你百百了。”
正式得到对方的认同,一零零才松了口气:“这些倾言,我会先帮你收着。”
“可以吗?”
“毕竟我也想不到其它回报你的方法——在我离开这里之前,就让我尽量帮你做点什么吧。”手臂轻轻一挥,长椅上的纸片便融进了阴影中,一下就消失不见了,“等你下次祷礼,我还会送新的倾言给你——条件就是在我离开之前,你也得努力一把,至少得在自己的地盘上争取到一个能存放秘密的小盒子吧?”
听完了对方的承诺,摇篮没有应声,只是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边的衣角,有些无措地把头低了下去。他不敢再去看一零零那坦率而柔和的脸。
他得调节体内的多巴胺。
“啊,差点忘了……”一零零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边念叨着一边从影子中摸出了一只包装简易的纸盒,貌似还泛着热气,“吃吗?”
“那是什么啊?”
“你亲爱的民众摆在摊上卖的——”打开纸盒的瞬间,一股辛辣的香气扑面而来,大约是椒盐和孜然,“——炸鸡。”
从未接触过街边小吃的摇篮疑惑了:“炸鸡?”
“来尝尝?”
“可是我不应该……”
“就当是我给代罪人的上供好了,吃吧。”一零零剥开了炸鸡外的那层油纸,掰下炸至金黄的鸡翅朝摇篮那边递了过去,脸上的笑干净又率性,“因为民众尊敬你,他们还给警卫队打了折呢。”
许久没接触过美食的摇篮有些动摇了,加上对方的盛情难却,他便在短暂的犹豫后做出了妥协:“那……那就一口……”
这里没有洗手的地方,摇篮不能弄脏自己的手指。他只能停到一零零面前,从那只鸡翅侧面找了个好下口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捋好耳侧的碎发凑上前——
几分钟后,看着纸盒里残留的骨架,一零零意识到自己低估了摇篮的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