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趋心
祷礼的快速完结为摇篮争取到了多余的休息时间,至少在午饭前,他都可以好好地懒一懒。教庭的后花园里建有一间培养花卉药草的玻璃温室,平日打理得勤快,正是最值得观赏的时期。
原本应该是白忻全程陪同摇篮,然而当他们到达温室时,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哥!”
等在树荫下的少女红发似火,身上穿的是唯一那件印有鲸腹断岩纹章的警卫队制服。她知道摇篮看不见,便非常热情地主动出声招呼,朝着两人一路小跑过来。
“趋心?你怎么……”还没等摇篮问完,莫趋心已经迫不及待地扑进了他怀里,柔软的脸颊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摇篮也没阻拦,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欢迎回来,任务辛苦了。”
“不辛苦!这不都顺利结束了吗?”莫趋心笑得爽朗,顺便跟白忻也打了个招呼。
“莫小姐,您这不合规矩……”若是没有提前告知的话,警卫队是不能随意来见代罪人的。但莫趋心一直对此不以为然,毕竟鲸腹断岩的警卫队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还是受本庭重用的红人,白忻也不好招惹,就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莫趋心其实比摇篮大两岁,叫哥哥只是想显得小鸟依人一点。然而遗憾的是,她的形象实在是和小鸟依人相差甚远,脱下靴子的身高都能和摇篮齐平。清秀的五官并无柔弱之气,倒是因为干净利落的发型显得英姿飒爽,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形象。
“哥,温室里的铸灯花提前红了,我带你去看呀!”
莫趋心径自拉过摇篮的手,言下之意就是不需要征求白忻同意了。白忻倒也对此司空见惯,行礼告退后就候在门外,没有表示反对。
两人一路行至温室深处的隔间,直到彻底看不到白忻那张总是严肃着的脸,才双双放松下来。莫趋心帮摇篮解开了蒙眼的纱条,嘴里还在念叨:“还好白忻是个怕麻烦的性格。这要是换成那些对主人寸步不离的女官,我怕是把舌头磨破了都说不走。”
“你也别总是为难白忻啦……”摇篮无奈地笑了笑,语气像是在和小孩子讲道理。
“我哪有?明明是你太守规矩了。”两人坐在温室中心的环形长椅上,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看玻璃窗外的蓝天,“界内的人势力得很,紧抓着出身问题没完没了,都两年了。”
“才两年而已,你就已经能在首席府独当一面了。”摇篮默不作声地将对方的苦恼转变成了令人开心的事情,话语中始终带着暖意,“这次任务又立功了吧?三四个月不见,头发都长那么多了。”
“哎呀,真的。”莫趋心捻了捻前额有些挡视线的红发,然后一把将其拢到脑后,“我回头自己剪掉就是了。”
“又要剪?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扎辫子吗?”摇篮看上去有些心疼。
“唉,那是当小姑娘的时候了。现在天天为了任务跑来跑去,根本没时间打理,干起架来还麻烦,剪短点挺好。”莫趋心抖了抖有些蓬乱的头发,露出了干净阳光的笑容,“哥哥以前也是短发,多帅气啊。”
“那不一样……”摇篮苦涩地笑了笑,目光投向远处,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你再强势一点,还有哪个男孩子敢追你啊……”
“噫,别提这个,我想起程诺给我写的情书了。”
“他会写情书?”
“会啊,写得跟解剖报告书似的。”莫趋心那嫌弃的表情像是嚼到了蛆,脊背不由自主地窜过一丝凉意,“什么叫作‘你那血纤蛋白般的身影’啊,莫名其妙……”
摇篮怔在原地,似是已被程诺先生的写作水平折服。
真奇怪,他那些英文诗集都读到哪里去了?
“而且我又不想嫁人。”莫趋心气嘟嘟地喃喃着,歪着头靠在摇篮的肩膀上,“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明年我应该就能升职,到时候鲸腹断岩的生活也一定能改善,我保证。”
“我不需要你保证什么的。”摇篮轻轻地拍打女孩的肩背,似是安慰,“我只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生活——本庭,首席府,界外,还有这里都很需要你,搞得你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早晚是要累坏的。”
“哥……”莫趋心很不开心地晃了晃小腿,坐直了身子看着摇篮的眼睛,“你是不是又要赶我走了?”
“不是赶你走,而是辞去警卫长的职务的确于你有好处……”
“哎呀——我不听。”莫趋心嘟着嘴,两颊吹得像是个气球。
“趋心,本庭派来的警力是够用的……”
“喏喏喏喏喏喏!”女孩突然发出了一阵意义不明的抗议声,晃悠晃悠手臂站了起来,然后朝一脸疑惑的摇篮敬了个礼,“首席府第三小队队长莫趋心,今日巡逻翘班,理应主动检讨面壁思过——等我晚上被罚完了再回来看你哈。”
没等摇篮出声,莫趋心就一溜烟地跑出了温室,丝毫不给对方阻拦的机会。摇篮无可奈何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只能再次叹了口气:“又是一谈这个就跑掉……”
“她是不想跟你吵架吧。”
“是啊,她一直是个体贴的孩子。”
面对冷不丁从影子里传出的声音,摇篮倒是丝毫不显得意外,回头便看到了一零零默默地从植物投下的阴影中现身。
“好久不见,百百。”
“这次又是怎么知道我在的?”一零零原以为摇篮会被他吓一跳。
“又是猜的。”摇篮偏过头,脸上的笑容带有几分狡黠,“我在祷礼上感知到了你的辐射波动,所以我猜,你会在我身边彻底没人的时候现身。”
“聪明。”一零零点了下头,翻身越过植被区的栏杆,毫不避讳地坐到了摇篮身边,“那你猜得到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我猜这次丝茧的碎碎念足足写了三面纸。”摇篮调笑着伸出了手,等待对方把信件递过来。一零零感觉他连信里写的是什么都能猜出来七八分。
那细密的眼睫在摇篮眼中投射出一片浅影,低垂于信纸上。黑色的祷服很吸热,在玻璃温室中更是如此。摇篮不是爱出汗的体质,就算是坐在相对偏僻的位置上,皮肤也不可避免地被晒红了大片。
他下意识地牵了牵衣领,丝丝凉风顺着领口的空隙流入,稍稍刮起他前额的碎发。
一零零移开视线,尽量不去盯着摇篮好看的侧脸:“树笼卿有提到我吗?”
“嗯……他说你见色起意,居心不良。”
突然感到后颈一凉。一零零僵在原地,内心如同台风过境,想要出口反驳——
“很少听他这么说哎……你骚扰他的女官了?”摇篮并没有意识到丝茧究竟是在明示些什么,只感觉心情复杂至极,“可尖牙和利齿都是蛇啊……”
见摇篮那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一零零终于清晰地理解到丝茧那句“间歇性犯蠢”是什么意思了。
等摇篮看完那三面纸,他又忍不住发笑:“看样子丝茧养簪子又偷懒了呢。”
“你还挺了解他。”
“因为丝茧很单纯啊,像个小孩子一样。”摇篮将信收回信封,递回到了一零零手里,“外界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平日递信要转好几道手,所以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我欠着你们人情呢。”虽是客套,但一零零并不觉得麻烦,甚至还被摇篮的愉快感染了几分,“娜塔莉亚怎么样?”
“特别喜欢出去晒太阳,很有精神哦。”
“那就好……”
“有机会的话,要来看看他吗?”
一零零缄默,没有作答。
交流突然中断,叫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摇篮隐约感觉这不是他应该主动发问的事情,但未等他作出回应,一零零已经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听对方这样讲,摇篮有些疑惑——丝茧又开始到处跟人炫耀女官换下来的牙了?
他看着一零零从影子里摸出了一把纸方块,许多还掺着沙土。一零零简单地拍了拍,便将这些脏兮兮的纸方块塞进了摇篮手里。
“这是……”
“民众的倾言。”一零零只能捡到那些落在围栏外面的,一共也就十几张而已,“教庭的人给你读的倾言都是挑选出来的,大多会被丢掉——这些就是被丢掉的一小部分。”
摇篮睁大了眼,有些发怔。
他迟疑了几秒,然后愣愣地打开了其中一个纸方块,上面稚嫩的笔迹映入眼帘,最后一个字的墨水还被碰花了一点:
“来自第十一街区:保佑爸爸打败坏人,安全到家……”
“第二街区:希望码头重新开放……”
这一刻,朴素的愿望越过文字的局限性,直达心底。摇篮仿佛能看到孩童的父亲穿上警卫队的制服,在离家执行任务前,与自己的妻儿吻别;能看到鲸腹断岩空空如也的码头,聚集在其附近闲聊的渔民,正喝着酒抱怨生活中的小摩擦。
如此真实,如此难以置信——整整两年,摇篮从未觉得自己有离居住在鲸腹断岩的民众这般近过。这不是经教庭润色删减过的版本,而是最初始的、发自民众内心的声音。
“来自第六街区,”一零零也随便打开了一张倾言念出声,在看到后面的内容后,欣然将视线转向了摇篮,“愿神明祝福鲸腹卿,感谢他对我们的关照。”
话音落下,摇篮眨眨眼,似是有些恍惚。他直直地望着一零零那双坦诚的眼眸,指尖细微的颤抖不知主要是因为感动还是快乐,或许还有那么几分的害怕——但摇篮可以保证,此时的他,大抵是为自己还活在世上而感到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