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8章

书名:令语本章字数:3365

¬¬¬¬像大部分留学生,令语也曾被朋友带去过教会的活动,她喜欢圣经里那些诗意的语言,“上帝会拭去他们眼中每一滴泪,死亡、悲悼、哭泣、痛苦将一去不返”,执着生死之迷的人从中得到悲悯和解药,期待最终会有一双巨手纳他们入怀,从失去的恐惧和彷徨中解脱。

可是,现世已经如许挣扎和徒劳,且饮杯中酒,从这短暂人生中寻求片刻慰籍。万物最终同归虚空,生命在无意义和无使命中一共圆满化解,这才是我们面临的真相。令语坐在火车上出神。

火车经过管道盘杂的庞大工厂,一群群拥挤的小房子模模糊糊飞快的刷过去了,几个孩子在公园球场的灯光下追跑,影子在地上长短跳动,一瞬间也被抛在后面。令语想他们的快乐长久吗?那些灯光熄灭后穿过树林回家的孩子,那些住在小房子里呼吸着厨房热气的人们,那些在夜晚的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男女。我们躺平身体,占据一小片床铺,独自面对黑暗的时刻每一天如期而至,白日下的呐喊、焦急、努力和兴奋消解在黢黑的阴影里。我们如此费力最终将获得什么?

下班高峰期的火车里坐满了人,黄而惨淡的灯光剥夺了一张张年老或年轻面孔上妆容和神情的修饰,只有原始的五官,棕或蓝或黑的眼珠,鬈发、直发,松垂的脖颈或紧圆的面颊,斑点、皱纹、掉色唇膏下干燥的嘴唇。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归宿的站台,没有人能暗怀惊喜。车轮咬合滚压铁轨,一路向前,无人可以中途退出。

令语抱住搁在腿上的双肩包,头靠在窗上,火车轰隆行过一段树林和一条暗光粼粼的河流。站台到了,一排路灯照得水泥地面雪白通明,后面是远处车流隐隐的街道和半明半暗的公寓楼。

她走下站台,前面的人匆匆穿过通道去停车场了,后面的人拐弯沿着台阶咯噔咯噔踏下去了。一条细高的灯柱俯首看着她。

她和文俊上周刚刚搬到一个更加安全一些的社区,离两个人的学校都比较远,好在离火车站比较近,可以走路去火车站通勤上下学。 她望向东北方向一片单层或双层民居中的一栋六层楼房,那里有她和文俊的家。其实用家来形容并不合适,家温暖牢固,是尘世洪流中一个小小堡垒。而他们的小屋是仅供他们停脚的地方,白墙四壁,所有物品可以装在两只箱子里带走,他们不停向前看,希望下一刻可以喘息驻留。

美国是每个人只能依靠自己的社会,跌倒了,唯有努力爬起来,异乡人更是如此。本国人还流落街头,外国人只有加倍小心。安全感的匮乏是流行病,买房子成了中国人的执念。

而文俊的梦想和野心超过了实实在在的工作买房置家,他是脱缰的马,需要一片广袤的草原,她是一只步履缓慢的乌龟,勉力追赶,一旦落后,随时预备缩回到壳里。

在两个人的旅程中,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负担另一个生命。她看着自己轻微起伏的腹部,为什么要面临这样的重任。 在父母无望的婚姻中,她是一个错误,她混合父母特点的样貌提醒父母想遗忘的过去。母亲可以怨恨,父亲可以逃避,她只有承受。父母无法面对他们自己的责任,怪责她的存在来减轻他们的后悔和内疚。到今天,令语身体完全成熟,却从未期待孕育生命。

令语知道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不愿百分百相信文俊的爱,害怕太过依赖,最终却还是失去,独自行路。

她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可以让孩子依靠的母亲。她看过年轻的博士生们焦头烂额的带孩子,与从国内过来带孩子的爷爷或奶奶挤在出租屋里,在尿片奶粉、婴儿啼哭和紧张的婆媳关系中焦心论文。

令语一边走,一边做了决定。她不会告诉文俊这次意外的怀孕,这是她自己要处理的一件事。

到家的时候,文俊正在收拾行李,他告诉令语他为国内几家机构和市政府联系了美国专家巡讲和交流活动,明天出发去机场。

他笑着说:“国内把这些名家看的太高,以为很难,其实大家都是人, 都需要钱过日子。请不请的动,只是价格的问题。”

他一边拿衣服,一边又得意:“不过也不是光有钱就行,还要又有名义,又有实质的内容,了解双方的顾虑和需求,两边都有收获,都满意才行。”

令语帮着他收拾内裤袜子,又把他新置的西装仔细叠起来。

她有点担心他的课业,文俊不以为意:“我已经和老师说好了,令语,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拿一个学位,找一份工就好了,浑浑噩噩过日子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令语自嘲:“那我也是你说的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呢。”

文俊转脸看她:“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好好读书,有我在外面就够了。”

令语低头。男人的幸福更多来自外部的成就,女人的幸福来自亲密的关系。和他争论时间应该花在哪里并没有用处。各自体谅吧。

夜深的时候,令语伸臂环住他的胸膛,轻声的问:“文俊,你还爱我吗?”

文俊已经很困, 闭着眼说:“当然爱你。快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车。”

令语靠紧他温暖的身体:“你爱我什么?”

文俊不答,令语抬头看,他鼻息沉沉,睡着了。 她抽回胳膊,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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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日,令语独自乘车前往诊所。

走近诊所,令语深吸一口气,前面有人在集会祈祷和抗议,他们穿着红色马甲,写着触目的标语。令语来之前已经在网上小心查过关于堕胎的信息,知道可能会有人抗议。 她定定神,紧绷着脸快步向前走。 她尽量不去看那些祈祷的人,她眼角余光看到一些念珠串,十字架和标语牌,耳边尽是哄哄的声音。

一个男人挡在她面前,双手举着圣经在胸前,“If we confess our sins, He is faithful and just to forgive us our sins and to cleanse us from all unrighteousness。”他不断重复这几句话,令语停下来,看着他。这是一个白人男子,高而清瘦,蓝色棉布衬衫,干净的帆船鞋,脸上的皱纹里陷着一对灰蓝色的眼睛,他愤怒又期盼的盯着令语。

令语想,这个男人是否在一个和美的家庭长大,父母兄弟有礼恭敬,衣食无忧,每周去教堂,聆听纯洁虔诚的赞美诗。Sin?什么是罪?我们因为爱而受苦受罚,这不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吗?

她绕过他,快走几步,有人向她手里塞了一个小册子,她下意识的握住了,有人向她喊:”Life is a precious gift from God!“ “ Abortion is murder!”她抱紧双臂,推开诊所大门。

等待室里有五个不同肤色的女人,其中一个少女由她妈妈陪伴,妈妈搂住女儿的肩膀,低声安慰鼓励她。 一个神色愁苦的中年女人向旁边的人哀诉,这是她第三次堕胎,因为男友不愿意和她抚养子女。 令语茫然的环望。她低下头无绪的翻看那本小册子,原来是一些基督教关于生命的言语,照例写的美而威严。

轮到令语,她褪去衣服,穿上薄纸做的病人服,皮肤在空调冷气下紧缩。她第一次坐到妇科检查床上,没有料想是这样羞耻的姿势。她按照要求张开腿,又忍不住并起来,医生倒是很有耐心,循规检查后,他问她要不要看胎儿的超声波影像,令语想了想,摇摇头。她闭着眼,感觉到护士用纸擦去她肚皮上凉滑的乳液,扶她起来。

吃了药在等的时候,令语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恐慌,我在做什么?文俊会怎样想?他会不会期盼有个孩子?她的头脑昏眩,身体冰凉,我有没有做错?她捏紧手指,挣扎着想起来。这时她听到护士叫她的名字。

手术开始了,护士安慰她:很快会过去,和拔牙差不多。 令语看着护士的护士服,紫红色,洗的有点旧,消毒水的味道。她勉强笑了笑。 痛感袭来,她眼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闪现小册子上的一段话:“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领我躺卧在青草地,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畔…” 她闭上眼,拒绝去看。

几分钟后结束了,她躺在恢复室的床上,隔壁在等待室诉苦过的中年女人坐在邻床上,大口嚼着饼干,嘴唇蠕动,发出嘎嘣嘎嘣的轻响,又仰头大口喝水,嘴角的奥利奥饼干屑糊成了一抹黑色。手术前要禁食,她应该是饿坏了。

令语的胃里一阵恶心,喉头痉挛。她吞咽口水,深深吸气,努力平复这种感觉。她的身体空空的,像一只空袋子样皱褶干瘪。她蜷缩起来,无声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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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文俊打电话来,告诉她他要在国内多留一周。他兴奋的声音从话筒震到令语的耳里:“令语,这次我遇到非常好的机会,如果成功,我要给你买Tiffany的钻戒,咱们到拉斯维加斯结婚!”电话背景里有男男女女嘈杂的声音。

令语虚弱的笑,“好,我等着你。”

她蜷在被子里,昏睡了一天。

街上,蓝紫色鸢尾花已经开放,人家草坪上的自动洒水机嘶嘶的喷着水,水雾反射着五色阳光,行人轻笑着躲过,一只松鼠飞快的穿过街道,窜到橡树的绿荫里,几只橙灰色知更鸟掠过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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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时候,令语回到实验室。一切和往常一样,博士生们照旧忙碌,仪器出了问题又在修理,空调温度低到身体发冷。

傍晚开组会,令语心不在焉的汇报她的进展。

又天黑了,她背着包走向火车站。路上碰到李周,他看到她脸色蜡黄,露出担忧的神色,却又欲言又止。她知道他想问什么,等了一下,两个人都没说话。李周和她一起走了一段路,到了路口,她向他挥挥手告别。

车流滚滚,人们专心的握着方向盘,红灯绿灯,一切有序安排。 夜色沉默的垂在街头。她迎面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