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文俊回来了，他搁好箱子，沉重的在椅子上坐下来。

令语惊喜的迎上去，“怎么提早回来了？”

文俊抱住她, 深深吸气: “回来真好，又可以见到你。你想我了吗？”

令语微笑，“事情办的怎么样？”

文俊放开她，“还不错，专家巡讲交流很顺利，大家都很满意。”他握握令语的手，“本来一个市政府想和团里的几位专家一起做一个实验室，做专家科研成果中国市场的产品孵化和转让，我一直牵头联络，协调两边的需求，促成他们合作。”

他笑一笑，“他们科技局长暗示事情成功，我可以负责实验室的一部分业务。我太天真。开始草拟合约的时候，他们就把我踢开了。我还在傻瓜一样的给他们联系另一位专家加入。”

令语心疼的看着他。 文俊搓搓脸：“我没钱没势力，跑跑腿是可以的，酒席上大家谈笑风生，我还真以为做朋友了呢。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小卒。令语，这种社交没有对等的资源交换，其实是无用功。 ”

令语能听懂他说的情形，但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她在他身边坐下，安慰他：“文俊，不着急，慢慢来，钱和地位没那么重要。我觉得你已经非常能干了，给自己时间。先从小事做起。”

文俊苦笑：“令语，我等不了了，我都快二十九了，还在读书。我承诺你的，到现在还没有实现。对不起。”

令语想说：我要的很简单，结婚，读完书，工作安家，你现在就可以做到。话在舌尖转了又转，看到文俊烦恼倔强的脸，她叹口气，双手环住他的肩: ”没事，我等着你。你别想太多。”

文俊亲吻她，“谢谢你，令语。有你在，我不会放弃。我爱你。”

他又振作起来：“这次回国还是有收获的，挣了些钱，我还认识了两位拿了名校MBA回国的朋友，我觉得他们的校友资源和名校品牌还是很有用的。 ”他看向令语：“我准备好好努力，也去读MBA，我的经历比一般学生丰富，能找到很好的推荐信。我还和一个朋友约好，我们准备在美国开一家公司，做 科技转化的业务。”

“令语，路是闯出来的，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他说着，脸上愁闷一扫而光，“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令语站起来，到厨房给他煮面条。

文俊满足的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打开电脑找注册公司的会计师信息。从厨房间看过去，他的侧脸神色专注，浓眉微皱。水开了，热气蒸上来，令语在炉灶的小灯下微微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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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时候，其他几个博士生去黄石公园旅行，Dr. White也去度假了，实验室里就剩令语一个人，她做了一些实验，又去找Dr. Kim讨论最近一篇投稿论文的修改。

从Dr. Kim办公室出来的时候, 她看到李周在。 几个人围着说话。 她走过去, 看到他身边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中等身材, 五官秀美, 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

李周转眼看到她过来, 向令语介绍: “令语, 这是我太太孟可云, 我女儿悦悦, 她们昨天刚从国内过来。 可云，这是许令语, 我的同门师妹.”

可云的眼睛在李周和令语间转了一圈, 笑着说: “听李周说起过你, 是聪明的高材生。”

令语连忙说: “哪里, 李周才厉害。”

可云挽住李周的臂弯: “他一直很努力, 悦悦很崇拜她爸爸。” 小女孩正从一袋巧克力豆里认真的挑选，没有听到妈妈的话。 令语知道李周拿到纽约一家投资银行的offer, 起薪很高, 足以抚养一家三口。

令语微笑， 然后向他们告别.

推开楼门的一瞬间，她心里浮现李周的妻女依赖在他两边的样子，他肩膀宽大， 面容温和耐心。 她定了一下神，转开门，走到耀眼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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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俊和令语开车去纽约州湖区度假。 这是他们到美国后的第一次长途旅行。

过了纽约市那段拥挤的交通，车流逐渐减少，山区和平原在路两边交替，连锁超市的广告和教堂的尖顶时而出现。

到了湖区，已是乡间的景色，山顶有暗绿的丛林，山腰和山脚是平缓柔和的牧场，深红色的谷仓墙壁贴着白色装饰木条，奶牛卧在苹果树下。 路边一段段清澈的小河，蜿蜒连接远处的湖水，大片的白云从芦苇丛顶飘过。

文俊订了一家家庭旅馆，主人夫妇礼貌周到，男主人和他们稍微聊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请他们秋天再来，参加镇上的狩猎节。女主人引他们到房间，询问他们早餐的选择，留下他们休息。

房间宽大，深黄色的橡木地板，素花墙纸，墙上挂着本地黑白风景照，立柱大床。文俊和令语开了一天车，满身疲倦，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他们问过主人家附近的餐馆，开车去镇上吃饭。

小镇不过是两条街，一条街临湖，有几个商店和三四家餐厅，他们选了一家由旧工厂改建的餐厅。灯光幽暗，音乐声浓，吧台那边人们谈笑着喝酒，文俊和令语坐在窗口，湖水在窗下拍打，月光粼粼闪耀在水面。

吃完丰盛的早餐，他们和主人告别。

湖东的坡上是连绵的葡萄酒庄园，深紫浅黄的葡萄沉甸甸的缀在藤架上，湖面倒影蓝天白云，酒庄的狗和孩子们在湖边奔跑。

品酒的时候，酒庄的主人把各种风味的酒倒进小杯，让他们尝，却并不告诉他们酒的名字。令语不嗜酒，也兴致勃勃的逐一品尝，最后对照酒单，却懊恼的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原来是最便宜的酒。主人笑：“没有好酒差酒，只有你喜不喜欢的酒。不是最贵的就对你胃口”。

傍晚的时候他们从路边摊上买了一盒葡萄，是那种用来酿酒的葡萄，颗粒很小，皮厚肉少，但有馥郁的酒香。他们坐在湖边的草坡上，四周寂静无人，野鸟飞入丛林深处，晚霞焰红烬紫，巨大的夕阳慢慢下沉到湖水里。文俊看看嘴唇留着一点红渍的令语，心中涌起爱意，紧紧握住她的手。

几天的假期令语流连忘返，他们曾在雾中迷路，碰到牛群，在清凉的湖水中畅游，在峡谷里观看瀑布和彩虹，也在乡间的小村庄停留休憩。

最后一晚刚好是长周末假期，他们找了好几家旅馆都满客了，令语研究地图，文俊开车四处寻找，快到午夜，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路边找到一家汽车旅馆。

第二天醒来，晨雾浓白，漫天遍野。他们走出旅馆，才发现四周都是玉米地，深而密的玉米林，有一两只鸟扑簌簌飞出去，隐在雾里。身后一条窄路，小旅馆房屋模糊，红色招牌灯微弱的闪亮。

假期最终要结束。

回程的路上，风吹云流，大路延展。文俊专注的开车，心里盘算着种种计划，有很多事急待完成，令语在副座上已经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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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从实验室回来，文俊正坐在桌前整理这两个月堆积的账单和信件。

令语放下包, 问他: “吃过了吗?”

文俊没有回答她。

她奇怪的回头看他，看清他手里的邮件，头脑里嗡响起来。

那是保险公司的邮件, 她怎么忘记了保险公司每个月会寄账单过来？ 她的学生医疗保险全额偿付手术费用， 但她疏忽了，即使自己不用付费，保险公司也会在月结账单里列出费用明细。

她的心快速跳动。她坐到桌前，伸手去拿那封信。

文俊没有给她。他脸上肌肉紧绷，“令语，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令语不说话。

文俊用力的把信揉成一团，“为什么？你为什么到今天还是不信任我！”

他声音粗起来：“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一直很认真的对待我们的感情。我为了你出国，学英语，送他妈的外卖，看别人的脸色，照顾你。为了给你安全感，我读书、努力、挣钱，和教授套交情，和各种各样瞧得起我瞧不起我的人打交道。”

令语的心沉下去，终于来了，他要为他做出的牺牲来声讨。

她低声说：“我没有要求你这样做。”

“是的，你是没有要求过，是我傻，是我心甘情愿。是我跟着你后面，讨好你。是我自以为是，以为在体谅你，体谅你童年不幸，需要人猜你的心思，需要人推着走。”

令语脸色惨白，“文俊，不要这样说。我爱你”。

文俊追问:”你爱我？你总是害怕，总是不相信。你一声不吭去堕胎，和我出去度假这么多天，我傻得以为你和我一样感动，你一点心事都不告诉我。我对于你和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令语被逼到无话可说，她的眼泪流下来，哽咽着，“我只是觉得这样对我们都好。”

“对我们好？没有孩子，你哪一天退缩了，随时可以再次离开，是不是？”

令语看向他，他神色痛苦。“对不起，文俊。”

“令语，我不知道做些什么可以让你信任我。我们认识了十年。”他摇头，“我真失败，事业无成，也改变不了你，你还是和当初一样。”

令语拉住他的手，“文俊，不是的，是我不好。”

文俊站起来，“我出去走走。”

令语一个人坐在桌前，一直等到夜深。

她站起来，向窗外看，一排车停在停车场，只有路灯照着，没有人走过。

她躺到床上，两眼干涩，觉得筋疲力尽。

睡梦中，她又看到堕胎时的那一幕，医生把吸出来的东西倒到筛子里辨别确认，血淋淋的一团。她在梦中发抖颤栗。 她又回到童年山顶的小庙，白塔上有铃在响，竹林在山脚摇动。她走到庙门口，推开门，里面荒草丛生。她看到母亲在门外走过，急忙追出去。她变成童年的自己，个子小小，焦急的跟在后面跑。

漆黑的房间里，令语满身是汗，她喘息着醒来，摸索，身边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