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齐敏妈说到做到,过了些天,跑到市里,联系到厂子,谈好了批发价格。厂里的货船载着水泥和黄沙开到镇码头,齐敏爸开着借来的拖拉机,俊生当帮手,又雇了几个人,把水泥和沙子一趟趟搬回了家。
家里院子搭了雨棚,齐敏和她妈在地上铺了防水的油布,雇工们扛来水泥,卸在院子里,黄沙堆到店门口,俊生和另一个年轻人爬到车斗上,用铁锨把沙子铲下来,大太阳底下,两个人只穿了背心,皮肤晒得通红,背脊和头上都是汗,沙子很快堆成了两座山,立在大门两边。
齐敏去买了西瓜,切成长片,让大家吃,男人们坐在板凳上,吃的汁水淋漓,地上吐了一地黑瓜子。
齐敏妈送了两包烟给街上开诊所的老中医蒋医生,请他在木板上用毛笔写了“水泥黄沙”四个大字,高高兴兴的捧回来,架在沙堆前。
水泥和黄沙生意开张后,俊生就忙了,主顾大多是要盖楼房的乡下人,开着拖拉机来买,背水泥、铲沙子自然都是俊生的活,齐敏爸也搭搭手,家里活多,齐敏每天买菜,就多买些鱼和肉,一个夏天下来,俊生黑了也壮了,铲起沙子时手臂上的肌肉鼓的像铁块一样。街坊们都说俊生刚到齐家的时候像个少年人,现在有点像个汉子了,俊生听了只是笑。
到秋天的时候农民忙着地里的活,盖房子的人少了,而且街面上接二连三的好几家原来是卖衣服或者卖五金的,门口也堆上了水泥和沙子在卖。齐敏家生意少了,但是向来都是这样,就这么点大的一个镇,什么东西好卖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一家学着一家,本钱少的就卖的少一点,本钱多的就弄的大一点。 齐敏妈在心里骂,但是脸上不显出来。难道能拦住人家不让卖吗?
俊生又空下来了,陈叔他们又来找他打牌,周围几家的女人、女儿没事的时候也会围在旁边看牌,包括红云。俊生不太爱说话,脸嫩,不像其他男人那样粗鲁,女人们喜欢逗他,红云嘴巴灵光,最会让他发窘,他回半句,红云能劈里啪啦抢上好几句,最后只好认她说。
几次牌打下来,俊生赢得少,输的多,手里的一点儿钱就用光了。
这天,他们又来找他,他问齐敏能不能去打牌,齐敏嘴里说:“你去吧”,不过却没有站起来去拿那个镶珠片的钱包。
俊生在她面前站了一站,没有说话,就转身出去回绝陈叔他们。
齐敏在屋里听到他和陈叔他们说话。
后来好半天俊生没回来。
齐敏从屋里出来,走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半堆着水泥,以前院子里经常堆满水泥,现在空出一小半,屋角的葡萄架子原来拆了,现在又搭了回去,葡萄枝攀到院墙上,又被拉了回来。葡萄已经摘掉了,还剩零星几串小的,给鸟啄烂了,吊在叶子底下。
齐敏站在葡萄架下,从前屋后门没看到俊生,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前屋。
齐敏妈坐在柜台后看电视,旁边陈叔他们在打牌,齐敏爸坐在牌桌边。
“俊生呢?“她问妈妈。
她妈从电视屏幕上调转视线,看了一圈,“刚才还在呢。出去了吧?”
齐敏走出门口,看到俊生走在街南头,他手插在裤袋里,垂着头。他没看路,差点撞到路边的一棵树,猛一抬头,急忙往旁边跨了一步,绕开了树,继续走。
树干、树叶和前面人家门口堆的砖头挡住了他的背影,过了会儿,他又出现街道弯处,停下来,站了站,左右看看,继续走。
齐敏站在门口看,身后门里打牌的人在争执一张牌,电视里的女人在悲情的哭喊。
街上几个人骑着车南北来往,三轮车、拖拉机和一辆卡车开过去了,卷起一地尘土。
俊生变小的身影上了桥,又下去,看不见了。
齐敏靠着门框,紫色的毛衣衬得她脸雪白,没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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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俊生吃过早饭,拿起钓竿,到厨房抓了一把面粉,和水和香油,揉成一个面团做钓饵,绕过屋角,到后院去了。
齐敏在屋里,从后窗看到俊生站在河边,扬起钓竿,把钓鱼线甩到河里,然后等着。
他穿着她给他织的毛衣,后背上两道麻花纹,袖子宽松,廋条身材,早晨的阳光从东边照过来,落在毛衣上,一层毛茸茸的光,从后面看,他有点像个学生。
一条鱼上钩了,他提上来了。鱼不大,他折了条柳枝穿住鱼鳃,把鱼扔到菜地里,继续钓鱼。
过了会儿,虎子摇着尾巴, 跑到菜地里,凑到鱼跟前,伸出湿湿的黑鼻子闻,鱼猛的一撅尾巴,它吓的往后跳,又伸爪拍住了鱼,使劲“汪”了一声。
俊生没有回头看,他钓了一会儿,坐了下来。
河面上满是朝阳的金光,天上横着丝丝缕缕的薄云,远处收割后的农田袒露着褐黄的稻茬。
齐敏看了一会儿,到院里去洗衣服。
衣服洗好了,晾衣服的时候,她听到后面有人在吵。
她放下手里的衣服,赶到后面。
有个老头正指着俊生鼻子骂:“偷鱼贼!不要脸!我们养鱼容易吗?每天要防着你们这些人钓鱼。我在河那边就看到你了!”
俊生脸上涨红,拍开老头的手指,“我钓着玩的,就钓了两条鱼,这么小,三两都不到。”
“两条鱼也是我养的鱼!妈了个巴子!“老头骂骂咧咧的捡起两条鱼:“鱼都要死了!你赔钱!”
“我没钱!”俊生冷着脸。
“妈的!你不肯赔钱!“老头伸手去抢俊生手里的钓鱼竿:”把鱼竿给我!“
俊生不肯给他,攥住了鱼竿往回夺。老头气的伸手推他,俊生咬着牙不松手。 虎子靠在俊生腿边,张大嘴,冲老头“汪!“”汪!”。
齐敏快走了几步,挡在俊生前面,“大爷,对不起,他钓着玩,第一次钓。“她弯腰拎起两条鱼,送到老头面前,“对不起,对不起。我替他给你赔礼。“
她满脸笑容,露出白牙齿, “大爷,不要气了,两条小鱼嘛!要么我给你红烧了,送到你家?晚上下酒!“
老头看看她,悻悻的松了鱼竿,接过那两条鱼,对俊生说:“要不是看在你老婆面子上,我要折断你的鱼竿!“
他又对齐敏说:“下次要是再钓,我就不客气了!”
齐敏连连说:“好的,好的,不钓了,肯定不钓了。放心吧。”
老头拎着鱼,跨过邻居家的菜地篱笆,沿着河往北去了。
齐敏和俊生面对面站着,脚下是被踩烂的青菜。齐敏叹了口气,对俊生说:“到前面去吧。今天逢集,店里人多,你去帮妈看着点。”
俊生脸上还浮着生气的红晕,他垂下眼皮,没有回答她,把鱼竿往地上一扔,转身到前面去,虎子绕着他的腿,跟着他小跑,他抬起脚,踹了虎子肚子一脚,虎子痛的直哼哼,夹着尾巴,缩回到齐敏旁边。
齐敏捡起鱼竿,搂住虎子的脑袋,朝俊生生气的喊:“拿狗出气,算什么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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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生说话少了,他本来就不怎么说话,齐敏爸妈没觉着有什么不同,齐敏却觉得出来。他还是和平时一样,看店、搬货、铲沙子。陈叔他们喊他打牌,他摇摇手,不打了。他们坐下来打牌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看,耳朵上别着其他男人分给他的烟。过了几次,陈叔他们就不喊他打牌了,习惯了他站在一边看。女人们还是会逗他,他还是不会回嘴。红云来看牌的时候,站在他旁边,开他玩笑,他也笑一笑。
家里人问他话,他经常简单的回一句,有时候回个“嗯“”哦“,晚上和齐敏亲热也没有话,完事了闭眼就睡。齐敏有时候想摇醒他,让他说话,但是看他真的睡得很沉,手又缩了回来,自己翻来翻去很晚才睡着。
没牌局、店里也没事的时候,他搬条凳子,坐在店门口,看街上的人走来走去。有一次齐敏看到他朝虎子招手,哄虎子过来,虎子甩着尾巴,站在柜台边,犹豫的看他。他手里藏着一块肉骨头,骨头抛下来,虎子立刻窜过去,咬住骨头。他蹲下身,摸虎子的脊背,虎子忙着啃骨头,让他摸。他来回捋虎子的毛,嘴里念叨:”傻狗!笨狗!“
齐敏又给他织了一件毛衣,还是麻花纹的,不过是蓝色的。她织这种花纹已经很熟练,一个星期就织好了。
织好的第二天早上,俊生起床后,齐敏就递给他新毛衣,让他穿上。
俊生有点惊讶:“又织了一件?”
齐敏说:“你以前的毛衣都破了。这件和那件灰色的换着穿。“
俊生套上了毛衣,簇新的蓝毛衣衬得他很精神,齐敏推他到穿衣镜前。
“好看吧?“齐敏边给他毛衣底下的秋衣塞进裤腰里,边问他。
俊生看着镜子,点了下头。
齐敏把他秋衣塞好,把毛衣抚平了,拉了拉袖子。站在他身后问:“俊生,给你买辆摩托车吧。“
俊生半转过脸:“摩托车?”
“是啊,买个摩托车,没事的时候,我们可以骑摩托车出去玩,到湖里钓鱼,去县里逛。去找你朋友玩,也行。”
俊生犹豫的问:“妈会肯吗?家里已经有一辆了。”
“我爸那辆不行了,年审过不了,就在街上开开还行。老是被罚款。“齐敏看着他的眼睛:”我和妈去说。她会肯的。你想不想要吗?“
俊生说:“我怕你妈不肯。“
“我去说。“齐敏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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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生不知道齐敏怎么跟她妈说的,当他的面,两个女人没提起过摩托车的事,不过有一次他看到齐敏妈坐在屋里,齐敏站在她跟前,拿手抹眼睛,好像掉了眼泪。
他也没问齐敏。过了几天,齐敏和她爸到县里去了,骑回来一辆铮新光亮的嘉陵摩托,大红色车身黑皮座位,齐敏爸翘着嘴角一直开到家门口停下来,齐敏扶着她爸从车上下来,扬声喊:“俊生,出来看!“
俊生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已经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齐敏叫他,他擦干了手,走到大门口。
几个邻居已经围过来了,大兵坐在车上,握着车把,感觉了一下:”不丑!不丑!“
陈叔摸摸车座,还贴上去看了看银亮的镜子:“这要四千多吧?!“
齐敏爸谦虚的说:“没得那么贵,也就是三千多。”
齐敏看到俊生出来了,招手叫他过来:“俊生,你骑骑看。”
大兵从车上下来,让俊生坐上去。俊生跨坐着,扶住车把,不好意思的说:“我还不会骑呢。”
大兵说:“跟骑自行车差不多!我教你。”
齐敏推推她爸:“爸,你教一下俊生嘛。”
她爸就示范给俊生看,怎么踩离合油门、挂挡、打方向灯,俊生手忙脚乱的跟着学,贴着马路边歪歪扭扭的骑,齐敏爸跑在旁边,有一下,他差点摔了,还好齐敏爸及时扶住了,在家门口这段路来回骑了几趟,齐敏爸不跟着跑了,但是眼睛盯着俊生,嘴里时不时的喊:“松离合!”“慢点踩油门!”“打灯!”。俊生慢慢的大了胆子,加快速度,越骑越溜,最后直骑到了街北头,才掉转了车头,到了家门口,一踩刹车,关掉离合,他下来支好车子。
齐敏迎上去,问他:“怎么样?”
俊生眼睛闪着光,脸上禁不住的笑容,”不难骑,我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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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摩托车,俊生牌也不看了,有空的时候就练车,齐敏妈怕他技术不好,带着齐敏出事,一开始不让他带齐敏。等俊生放慢了速度把镇上的角落都骑遍了,齐敏没跟她妈说,就跟着俊生出去了一趟。
他们先在镇上绕了一圈,齐敏说:“天还早,再骑会儿。”
俊生就带着她出了镇,往东边骑。
“我有个初中同学在王庄,以前跟我关系蛮好的,我们去王庄看看。“俊生对她说。
“好啊。“齐敏搂紧了他的腰。
他们骑过了一个村,又过了一个村,拐上一条乡间窄路,两边是宽广的农田,村庄离得远了,小小的房舍嵌在平原上,路边种着挺拔的杨树,杨树叶子在风里扑簌簌地响,齐敏把脸贴在俊生的后背上,秋日的阳光照在脸上,她半眯着眼睛。
这条路上没有其他人,俊生加快了速度,风迎面痛快的吹来,扬起他的头发,鼓荡着他的衣袖,他得意的喊:“哦!哦!“
齐敏傻笑起来,跟着喊:“哦!哦!“
俊生回头看她,摩托车扭了一下,往一边歪去。
齐敏失声惊叫:”啊!俊生!“
俊生一摆把手,车又正了回来。他嘲笑她:”看把你吓得!“他抓住她的手:”抱紧了,前面有个桥,我冲上去。”
俊生加大了油门,往上冲,齐敏从他背后探出头看,这座桥不大,但是坡很陡。摩托车轰轰吼着往上冲,俊生握紧了把手,眼睛盯着前面,车子后倾着,震了一下,又放平了。他们上了桥顶。
俊生停下车,伸腿支住了:“歇会儿。”
齐敏从车上下来。桥很高,站在桥上,她能看到下面的村子,一户户红砖瓦房,屋后有树或者竹园,屋旁堆着秸秆,河边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有人在蹲着摘菜,还有女人在井边洗衣服。
她问俊生:“快到王庄了吗?”
俊生手一指:“这就是了。上来吧。”
他们骑进了村子,俊生注意着旁边的人家,骑到一家门口停了下来。
大门开着,院子里有个女人坐在板凳上剥豆子,一只胖大的花猫躺在阳光最盛的堂屋门口。俊生走到门口问:“大妈!淮军在家吗?”
女人听到声音,站起来,朝他看:“淮军不在家。你是哪个啊?“
“我是淮军初中同学,程俊生,东圩的,刚好路过这边,想看看他在不在家。”俊生有点儿失望。
女人走过来:”他在苏州一个厂里,不在家。“
俊生手里捏着摩托车钥匙:”他什么时候去的?“
“去了几年了。“女人笑着说:”你们进来坐啊。“
俊生问:“他去打工了?”
“嗯,先当学徒,学了电焊,现在也自己当师傅了。家里想叫他回来,他在外面待惯了,不肯回来。进来坐嘛。”
俊生看了一眼齐敏:“我们走了。下次淮军回来的时候再找他玩。“
女人客气的说:“喝杯茶再走。淮军要过年才回来一趟呢。“
“不了,我们走了。谢谢了。“俊生对她说。
女人出来送他们,看着他们骑走了,才回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