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恩怨两清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红莲才睁开了眼,白色长袍扑入她的眼睛,她一时愣住。
她没有动,窗前的人就没有发现她醒了,仍旧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长身玉立,只是不知怎么,背影看起来有些孤独。
她的心突然疼了一下,眉头一皱,不知怎么,眼眶就湿了。
她恨玄逸,也恨落风,恨当年杀人的刽子手,也恨袖手旁观的无情人。她是恨他们的,恨到可以不加思考就下令将玄逸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她以为,她也可以同样这样对待落风。
她以为。
“咳…”
她没有征兆地咳嗽了一下,来不及压低声音,落风已经转过身子快步走了过来。
“你终于醒了…”他像是终于安了心,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很担心我?”她笑,挑了挑眉,语气有些戏谑。
她自己却不知道,她挑眉的样子,与落风有几分神似。
落风还没有回答,门却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听雪。看见红莲已经醒了,听雪有些拘谨,觉得自己方才不加询问就推门而进的行为一定让红莲反感。
反感的却是落风:“离了白月宫,规矩都不懂了?”
“祭司恕罪!奴婢知错了…”她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害怕极了。
“你这么凶干什么?吓着人家小姑娘了……”红莲解围道,身子虚弱,声音也细了起来。
听雪听来却像嗔怪,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情景。
“有什么事吗?”落风问道,说话时毫无情绪。
“回禀祭司,听音那丫头…擅作主张…去追北辰了……”
落风皱了皱眉:“她追过去干什么?”
“听音她…她担心北辰的安全……”
落风没再问,他知道听音那丫头善恶分明,北辰又一贯劫富济贫,她定是不愿意北辰因为白月宫的调虎离山之计真为了采药丢了性命。
“由她去吧,你先退下,半个时辰后送碗粥来。”落风下令道。
“是。”
“慢着…”红莲拦住了听雪,“这周围可有山匪?”
“回阁主,这方圆百里常年由我爹负责,几乎没有行恶作乱之人。”
“……”红莲吸取精血的愿望落空了,只得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听雪退了下去。
待听雪出去并掩好了门,落风轻声道:“手很疼吗?”
“你变了好多。”红莲突然说道,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落风愣了一瞬。
半晌,落风轻声笑了一下:“我哪里变了?”
红莲避开落风聚精看向她的眼睛,声音有些虚幻:“你从前对我并不这么关心。”
“……”
“师父还在的时候,”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又称玄逸为师父,“你对我的虚情假意我一眼就能看穿,如今师父不在了,你却仿佛突然对我有了真情,竟叫我有时候信以为真。”
“师父还在的时候,我不能让他觉察,所以对你的感情总是隐忍着……”他这样解释,不敢告诉她是因为往生咒的缘故。
“……”红莲沉默了片刻,勾唇笑了笑:“你也是这样骗取师父的信任的吧?”
“!”落风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红莲,不解她为何这样想。
“如果你对我,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当年你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阿莲…”
“落风…”她打断他,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如果当初出事的是你的心上人,你会不会也这么无情无义啊……”
“……”
“你这么能“隐忍”自己的感情,还好她死了,不然她一定生不如死……”
“别再提她了……”
“怎么,愧疚难当?”红莲笑得肆意,故意要揭落风的伤疤:“你太善变了,一会儿忘不掉这个,一会儿爱上了那个,一会儿为爱隐忍,一会儿真情流露,我实在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你,所以以后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恶心。”
她声音不大,毫无温度,一字一句,句句伤人。
落风强忍住喉中涌动的灼烧感,低声道:“我不管你,你自己管得好自己吗?”
“多管闲事还这么振振有词,你果真能言善辩。”
“能言善辩的不是你吗?你扪心自问,没有我,你的手,还有你的祭血术,你想过该怎么办吗?”
“呵……”红莲冷笑一声,猛地扯过落风的领子,死死攥住,一双好看的眼睛深深看进落风的眼里,她运了功,开始吸取落风的阳气。
他下意识地任由她靠近自己,明白她的意图后,他也并不挣扎。
他感觉到有些气虚的时候,红莲放了手,她的脸终于有了些血色。
“多谢你。”红莲道,她站起身子,拢了拢披散开的长发,一袭黛青色的长裙灵动如仙:“今日离了这房门,你我恩怨两清再无瓜葛,以后见了你,我也只当不认识你,除了献祭,我不会再回白月宫,诛月阁的事也全凭你做主,我只一个条件,以后我的事,你不要再插手。”
“你我缔结了合欢咒,如何再无瓜葛?”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说完,红莲头也不回拉了房门径直走了出去,姿态翩然,毫无方才的病态。
她迎着眩目的太阳,走得干脆利落。她想,等她治好了自己的手,拿到了宫里的东西救活了姐姐,就彻底告别过去,开始崭新的生活。
听雪端着粥敲了好一会儿的门,无人回应,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了门,一进去,便看见落风颓然坐在空无一人的床榻上,全然没有一个祭司的风度和潇洒,只剩下落寞,他哑着声音,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她真的走了……”
听雪愣住,突然发觉,那个阴诡无情的大祭司,他眼里不曾熄灭过的某种光芒,在一瞬间,突然灭了,只剩下空洞和荒凉。
大概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错过,或者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伊伊…你终于…还是不要我了……
他眼里的湿润闪了闪,眼泪又流了回去。
也好,也好……白月宫的一切禁锢了你半生,从今日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东西阻碍你了,即便是我爱你,也不行……你值得一个更好的,更纯粹的人生……
北辰赶到驿站附近最近的深山里时,天已经黑了,夜幕一片黯淡,没有月亮,伸手难见五指,他无从找起。
他正犹豫,却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声,霎时警觉起来,不一会儿,身后传来底底的呼吸声。
“公子?”
熟悉的声音传来,北辰回过头,约摸认出是驿站老板的二女儿听音姑娘,不觉愣了一下。
他回过神,道:“听音姑娘?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爹不放心你,让我跟来看看。”
谎言有些蹩脚,哪个父亲会因为担心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而让自己的女儿深更半夜照应他去?
大概听音总让人觉得单纯善良,北辰没有深想她的话是真是假,反而热切地说道:“戚老板真是个好人!倒是叫听音姑娘你受累了…”
“我没事的,我自小在这一片儿长大,对这周围也比较熟悉,毕竟人命关天,有我跟着,兴许能快不少。”
北辰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什么东西来,他“呼”地一吹,立刻亮了起来,原来是随身带着的火折子。
“你还带这个?”
“我一个土匪,龙潭虎穴里走惯了,免不了要带着这些以备不时之需……”北辰突然噎住,自己怎么就把自己是土匪的事给说出来了?!
“你…你说什么?!”听音确实吃了一惊,她早知道他是土匪,却没想他这样坦荡,可是他这么直接,这话她怎么接啊……
“听音姑娘莫怕!”北辰连忙说道,“我虽然是土匪,但一贯劫富济贫,并不是一般的悍匪,还请姑娘放宽心,北辰一定不会伤害姑娘的!”
黑暗中,好一会儿没人回答,北辰正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听音道:“我人已经来了,想走也来不及了,也只能先放宽心了……”
北辰不由地笑了笑:“那我们先生个火吧,毕竟冬夜漫漫,没有取暖的东西只怕很难熬过一晚。”
“好。”她回答,故意显得有些拘谨。
北辰果然上当:“姑娘千万别怕我,若是我说的做的有什么不妥贴的,你只管提就是,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你别太害怕。”
“嗯……”她还是有些拘谨。
“你想啊,我的夫人还在你父亲的手里,我一定不敢造次的!”北辰有些沉不住气了。
“噗……”听音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个十三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阁主是什么人?那可是举世无双的术法高手,连阁主的身份都没搞清楚就敢说是他的夫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要是被祭司听见了,非得被整惨……
“你笑什么?”北辰以为那声笑是他的幻觉,但是火折子的照耀下,她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明显得很。
“你这样一说,我总算稍微安心一些了……”听音转移了话题,“我们赶快把火生起来吧。”
“哦!好!”
北辰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积极响应一声后立马就去找周围的枯枝残叶来生火,他现在一心只想着千万不能吓着听音,丝毫发现不了她的可疑。
夜深之前,火生了起来,两人围坐在一旁,沉默着,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北辰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
“咳咳……你和你父亲还有姐姐住在这么靠北的地方,有没有听说过这周围有一个教派,叫做诛月阁。”
听音的表情僵了一秒,立马接话:“听过,但并不是十分了解。”
“那诛月阁在这四周是否作奸犯科过?”
“那怎么可能!”听音惊叹道,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表现的太过可疑,清了清嗓子又道:“我们与诛月阁素无瓜葛,但这方圆百里,却是因为诛月阁才得以宁静无争。”
“……”北辰自认为了解诛月阁,也知道诛月阁只杀有罪之人,但她们终究是旁门左道之人,听音这样评价她们,在他看来有失公允,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诛月阁恶名在外,也的确杀了许多人,但是诛月阁剿杀悍匪,惩治作奸犯科之人,正因为她们,这方圆百里连一个土匪一个强盗都没有,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相信她们绝非奸恶之人。”
“……有的人的确犯下了恶行,有的甚至死不足惜,可是诛月阁的杀人手法残忍冷血,即便这样,你也觉得她们是好人吗?”
“我不知该怎么说……”听音沉默了一会儿道,“一个男人若是玷污了一个清白女子,你觉得该当如何?”
“的确该死……”北辰顿了顿,“只是剜心断骨这等惨无人道的手段,也实在是太……”
“若被玷污的人是你的妹妹,你的妻子,甚至你的母亲呢?”
北辰猛地瞪大眼看向听音,不敢相信她竟然提出这样的假设,这样可怕的事,他当真是从未想过。
“你不必惊讶,除非你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否则你所在乎的人身在这样一个世道,总是有遇见各种危险的可能,如果是你的亲人遭逢所害,你还觉得诛月阁残忍吗?”
“……”他接不上话,因为他知道,如果是自己的亲人遭到这样的不幸,他一定会比诛月阁更疯狂的报复。
“如果你有过那样的经历,以后你再见到玷污女子的男人,就不会因他受到的任何惩罚而同情他,因为每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你都会对受害者的痛苦感同身受。”
听音说完这些便沉默下去,北辰仍旧没有说话,他盯着跳跃的火苗,思绪却是在别处。
是非善恶,究竟该用什么标准来评判呢?站在芸芸众生的一边,诛月阁实在太过偏激,可是为什么此刻,他心里对自己一贯的是非观有了疑问。
旁观者总是隔岸观火,无关痛痒地斥责几句,然后转而扮演起同情心泛滥的好人来,只有成为了当局者才明白,若火烧在自己身上,只怕是会为了灭火不择手段吧。
北辰下意识地躺下了身子,他仰卧在有些湿润的地面上,仍旧沉浸在杂乱无章的思绪里。
诛月阁…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里面的人,又是因为什么结下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