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跟爸回家吧
张源管不了儿子,对女婿还是很有把握。
“淑玉,海龙呢?”张源进屋四下瞅瞅,“你哥是个邵欠,让海龙千万别跟他胡整。”
“爸,海龙去汜水县城四哥家了。”淑玉斜靠着炕桌啃猪爪子,“钢煮锅里猪爪子给我嫂子捞一只去,”淑玉抬起饱满光洁的脸颊,添了添明油油的嘴唇。
“海龙把你喂得好的,孩子太大了不好养。”张源耷拉八字眉,混浊的眼珠看着小女儿。
“我饿得半夜老醒来,”淑玉抬眼缝看了看父亲,“再说他那么远拿回来,我可不敢糟践。”
“唉!淑玉,”张源对小女儿向来狠不下心,“告诉海龙,好好给公家开车,别受你哥的蛊惑。”
“噢,海龙最听你的。”淑玉撅着嘴讨好父亲。
张源倒背着手,摇头晃脑哼着秦腔回自己家。
高海龙没见着高海峰,王华自己在家练书法。
“嫂子,上次给你们同事带得东西还满意吗?”高海龙笑嘻嘻问道。
“都说好呢!夸你比女人还会买东西。”王华搁下毛笔,擦擦手说道,“海龙,你坐一下,我给你下碗面吃,你哥回来晚了。”
高海峰现在汜水县城小有名气。他的木活沿袭了水娃细致精美的作风,他又融合自己设计的欧式格调,竟然在县城风靡一时,络绎不绝的客源让他忙得无暇顾它。
王华很会生活。她手擀的面条切成韭叶、细的、毛细,晾在蒲篮里阴干,收在纸箱子里。吃得时候文火慢慢煮透,浇上一大勺臊子汆得汤,或者是西红柿炒鸡蛋。红红绿绿让人食欲大增,高海峰会推掉东家的招待,专门回家吃王华做的面。
不到二十分钟,王华端来面,还加了个凉拌豆芽。面捞在白底粉花的细瓷碗里,豆芽挑在淡绿雾白的瓷碟子,碗上搁了一双红漆木筷。
“啧啧!饭菜盛得都这么好看。”高海龙看得惊叹不已,抓起筷子挑动面条,均匀劲道的面条卷在筷子上,阔嘴翻动,喉咙里吸溜声大作。
王华坐在边上,脸上带着安然娴静的微笑,看着小叔子风卷残云般的吃相,恍惚之间是爱人高海峰。
太像了!她在心里叹息道。
高海龙这些年在外面跑车,见多识广,气质举止比念过大学的高海峰更胜一筹,怪不得淑玉哥哥非要找他当帮手。
高海峰踩着月色回家,看见弟弟,打开五斗橱,从最里面掏出一瓶白酒,神秘地说,我都没舍得喝。
王华见状,麻利地系上围裙,调皮地说,客官稍候,酒菜即刻便得!
一碟炸花生米,一碟卤肚丝,一碟蒜泥黄瓜,一碟芫荽白萝卜。王华一一摆在只涮了清漆的原木地桌上,喝酒的氛围顿时被衬托得高雅风趣。
“四哥、嫂子,我敬你们一杯!”高海龙斟满酒,举杯说道。
“这得喝,我弟弟敬我的。”王华爽朗笑道。
“好,干杯!为我们兄弟同根之情,干杯!”高海峰同样兴奋道。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王华拿起一支筷子敲着碟子沿高声唱起来。
“咪梭啦咪梭,啦索咪叨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高海峰挑起俊朗的眉毛,微眯眼睛跟着唱起来。
高海龙打着拍子,一只脚有节奏地点着地,嘴里轻轻哼着乐谱。他和战友们唱这首歌的情景历历在目,像一群野马驹子在大草原上尽情奔跑……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五花马,千金裘,忽而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呀呀呀。”高海峰喝到兴头上,站起身唱起京剧来。
“为救李朗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玉街前……”王华婉转的唱腔含着幽怨不甘。
高海龙端起的酒杯停顿在半空,他装做不经意地瞅了一眼四哥。
高海峰俊目沉寂,浓眉微微一皱,举杯一饮而尽,闷头连连夹了几口菜。
王华继续唱着,短发飞扬,凄美的声音在屋里回旋,娇媚的脸上竟然泪光闪闪。虽是梨花带雨,但掩饰不住身上侠肝柔肠的气势。
高海龙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他从来没见过王华不开心的样子,她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微笑的模样,和老院梨花开放时一般好看,芬芳纯洁,清香袭人。、
“华!”一声又气又急的呼唤。
王华停住唱声,三个人不约而同望向门口。
水娃黑魅魅的身影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门灯浑黄的光芒只照出一张苍白衰老的脸。
他来了多久,在门口站了多久,无人知道。
“爸,你咋来了?”高海峰赶忙让水娃进屋。
“华,和爸回家吧!”水娃的声音有点颤抖。
王华突然愣在当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她的父亲,脸上呈现死人般的惨白。
水娃走近她,弯曲的胳膊轻轻揽住王华肩膀,一老一少慢慢朝院子大门走去。
“哥,嫂子怎么了?你们又是怎么了?”高海龙眼睛灵光一闪,沉声问道。
“我以为爱情是我们的全部,我以为我们的爱情从来都是绝版,但是我错了,”高海峰痛苦地垂下头,“最先开始是她父亲想抱孙子,鼓动王华去做检查,但她很鄙视这种做法,认为玷污了我们的爱情。”
“哥,到现在你们都没做检查?”高海龙不可思议地看着四哥。
“后来我也想通了,没有孩子的哦人大有人在,不见得都失去生活的意义。”高海峰痛苦地抱住脑袋,用手使劲敲着。
“既然如此,嫂子怎么还那么痛苦?”高海龙想起泪水涟涟的王华,心滋滋抽着疼。
“海龙,我每次给有孩子的人家做工,心里就无比畅快,在孩子的笑声、闹声中干活,仿佛年轻许多岁。”高海峰说得很慢,脸上一副神往的表情。
“哥,你这样很伤嫂子。”高海龙为王华忿忿不平道。
“我也知道,但是我骗不了自己的心……”高海峰抬起头,俊目含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子。
“哥!”高海龙低低一声,喉咙也哽咽了,话到嘴边又压回肚里。
夜很深了,糊了白纸的木窗格透进来影影绰绰的亮光,温柔地倾泻在高海龙脸上。
淑玉怀着的已经是第三胎了。
儿子高宇轩和女儿高宇琪整天形影不离,从老院窜到前院,从前院钻进驴圈,满院追着芦花大公鸡跑,说要拔鸡冠最亮的几根毛做毽子。
那次高宇轩赶着芦花大公鸡进了后圈,对准鸡头高高扬起一泡尿。芦花大公鸡逼红眼了,偧煞翅膀,鸡冠冲天,跃起来照着高宇轩的小牛牛狠狠啄去。
高宇轩的惨叫声足足响了一个星期。
老院的梨树正值开花,花瓣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一天天落光,洁白的花瓣铺了一地。
高宇琪费力地拖着打麦的迦镰撵着芦花大公鸡打,人小力气弱,举起迦镰甩不过头顶,急得跳脚甩辫子。
最后高海安杀了芦花大公鸡,拔毛炖肉,高宇琪才咧嘴笑了,还用鸡冠上的毛做了一只漂亮的毽子。
浮现在高海龙眼前的一双儿女,像冬日热腾腾的炕头,又像春日田野绿旺旺的麦子,让人欢喜至极,怜爱至极。
“不如……”高海龙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淑玉她……,唉。”
这个念头在高海龙心里盘恒一夜,他一会觉得淑玉开通善良,应该没问题。一会又觉得当妈的都自私护短,难以接受。翻来覆去天亮了,还没合一眼。
淑玉的预产期在即,高海龙一会给她剥个水煮鸡蛋,一会给她洗个苹果,催着她赶紧吃。
“我嘴不住地吃着呢,”淑玉吃吃笑道,“我爸嫌我太能吃。”
“大嫂说,吃好力气大好生,奶水足。”高海龙对大哥大嫂一贯言听计从。
“媳妇儿,商量个事,”高海龙见淑玉心情不错,凑上脸巴结道。
“咱俩还商量?”淑玉咬一口苹果,歪着脑袋笑嘻嘻望着高海龙。
“我媳妇虽说开明大度,但皇上终归是皇上,臣子所作所为不敢僭越。”高海龙谄媚地摸着淑玉圆鼓鼓的肚子道。
高海龙的前奏没有起作用,淑玉没等他把话说完,俊俏的脸就黑成锅底,胸脯剧烈地起伏,伸手胡乱去抓东西。
“打这儿,打这儿!”高海龙赶紧递过脑袋,宽宽的手掌上下抚着淑玉后背。
大嫂一头细汗赶来时,淑玉已经开始阵痛。她阴沉着脸,抬手照着高海龙后脑勺一巴掌,“你个先人!尽给人闯祸!”
三嫂领着万咏梅匆匆进屋,万咏梅抬眼喝退哭丧着脸正揉脑袋的高海龙,穿好白大褂,拿出酒精消毒,又吩咐大嫂准备生产用品。
淑玉产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大嫂长长舒出一口气,犹不解恨地攥拳砸了高海龙一下,“这是轻的,你大哥回来有你好的。”
三嫂呵呵笑道,海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闭上你的碎嘴!”大嫂气愤地瞪一眼先后,“啥话到你那都臭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