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葬礼那天人来了不少,亲戚朋友这么多年没见到刘雪,都免不了假客套地寒暄一番,表达表达对姐弟俩的同情。偶尔有一两个不开眼的,还得问问一些刺心的问题,比如刘雪当年为什么“没良心”的离家出走,再比如为什么她带着个孩子,孩子却没有爸。
刘雪每每听到这种问题,都想干脆回敬一句“关你屁事”,先自己爽一把就算完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又都咽了回去。
从小到大的生活,无论是以前在家,还是后来漂泊,她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忍耐。
心里有天大的委屈和不忿,她都可以忍耐。
葬礼上乱哄哄的,人们围坐在一张张饭店圆桌上大声谈话,乍一看上去,白事红事也都没什么区别。
刘雪瞅了个空赶紧摆脱一众亲戚,到一张角落的偏僻桌子边坐着,哄着又是好几天没见到的儿子童童。
孩子自己坐着吃饭,见刘雪来了,小脖子一拧,偏过头去,明显还是在生她的气。刘雪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童童到底是想妈妈,还是消了气,露出笑脸。
“妈妈你到底还要让我跟着舅舅呆多久啊?”
“妈妈也不确定,”刘雪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捡了一只盐水煮虾剥给童童,“妈妈还有些事情没忙完,但我保证,绝对尽快,好不好?”
刘雪把虾仁塞进童童嘴里,童童嚼着虾说:“那你一定要,一办完事情就来接我,好不好?一办完马上就来!”
刘雪看着儿子忽闪着眼睛,紧张兮兮地问她要保证的样子,一颗心软的棉花糖一样,沾上水立刻就能化掉。她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又想起自己刚剥过虾,现在满手的盐渍。
没办法,刘雪只能低头在童童额头上轻轻亲了亲。童童好久没跟母亲这样亲近,顺势窝进刘雪怀里,撒娇地拱了两下。
刘雪拿纸巾擦了手,把儿子抱到腿上,好好坐着,柔声问:“怎么了?舅舅对你不好吗?”
说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迅速拉起怀里的孩子,看着他的脸,紧张道:“难道他打你了吗?”
“没有,”童童摇头,“舅舅对我挺好的。他没有打我,还带我出去吃饭。有时候他心情好,还会找地方教我打篮球。我就是……我就是有一点,就一点点!……想你。”
童童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又往刘雪怀里蹭了蹭。
刘雪细细看着儿子的表情,看他这番话不像是人教出来的,这才放下了心,“那就好,那就好。”
“妈妈,那你没事的时候就不能来看看我吗?我最近总是见不到你。”
刘雪心里始终忌惮着周煜,她怕周煜会偷偷尾随跟踪她,她不想把危险带给儿子。如果不是今天葬礼人多,她甚至都不会同意刘家耀今天把童童也带来。
她抱歉地看着童童,“对不起宝贝,妈妈最近真的真的太忙了,只有今天一天有时间。妈妈以后多给你打电话好不好?妈妈给舅舅打电话,你就也能接到了,这样可以吗?”
童童还是不太满意,撅着嘴说:“那好吧。”
葬礼结束,刘雪看着刘家耀把童童带走后,自己在饭店大厅里又坐了半天。来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们早都风卷残云般吃好走人了,连剩下一半的酱肘子和没了肚子的红烧鱼都桌桌有人拿了塑料袋装走。刘雪看着空荡荡的盘子们心想,这宴会桌上,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吃剩下的菜,他们倒也都不嫌恶心。
早有饭店的服务员拿了扫帚和抹布过来干活,酒瓶子的碰撞声,椅子腿摩擦地砖的声音,还有白瓷碗碟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可刘雪却像聋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地看着这满目狼藉发着呆。
地上的瓜子皮,烂烟头,还有包餐具的塑料膜以及大团脏纸巾扔的到处都是。负责打扫的女服务生看上去早已司空见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刘雪看着她的动作很熟练,一下又一下,把浅色地砖原本的样子露了出来。然后在她快扫到自己脚下的时候,刘雪提前拎着包站了起来,小心地绕过地中间的那堆还没来得及铲起来倒进塑料袋的垃圾,最后一个,走出了饭店的门。
等到她也出了这扇门,这场葬礼就算是彻底结束了。她的罪,也无可抵赖地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她背上。而她所能做的,唯有让份罪过,变得更值得一些了。
刘雪拿出手机,给几天没联系过的纯白发微信。
【我的事情处理好了,没收的债什么时候催?】
阿康这会儿刚从今天的主顾家出来,那家人很亲善,对阿康说话也很客气,所以他心情不错。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也没有别的活儿了,于是就找了个背人的墙角,打算先回了刘雪消息再坐车回家。
【葬礼结束了?】
【结束了。】
【节哀。】
【没什么可节哀的,我本来也为他们伤心。】
刘雪回的嘴硬,心里却多少是有些别扭。但她觉得,既然是这样,嘴上就更不能松了劲儿。
【他们俩一辈子重男轻女,恨不得把我和小雨的血都吸出来喂给刘家耀。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最后送他们上皇泉的,就是他们的好儿子吧?】
【真是讽刺。】
阿康想了想,回道。
【确实。不过你儿子还是刘家耀带着呢吗?】
【是的。童童现在跟着他住在家里,这样比较安全。】
阿康若有所思地无意识点了点头,手指轻触,点进刘雪的头像。头像下的朋友圈预览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点进去再看,原来刘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把朋友圈对阿康关闭了。
是这几天突然想到的?
还是在她答应入伙的时候?
甚至更早,在阿康给她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
阿康不知道,他眨了下眼镜,轻轻挑了挑唇角,从手机照片里,找到了刘雪的朋友圈截图。无数张照片里,男孩对着镜头,笑得乖巧可爱。
手机消息横幅突然弹了出来,刘雪见他半天没回复,又追问了一句。
【债什么时候催?】
阿康关掉图片,点进微信。
【不急,很快。】
回完刘雪,阿康一边背着工具包往公交站点走,一边把手机微信换到自己的常用账号。刚换过来,就见老李给他发了两条消息。阿康点进去一看,是两条都超过40秒的长语音。
老李不耐烦打字,平常基本上都是发语音消息。而且发的又长,根本不管收的人方不方便听。
阿康的手指在语音条上滑来滑去,就是没往下点。老李的聊天习惯他早都知道,没觉得有什么不耐烦的,现在也没有不方便听。
他就是想…… 万一老李是要催他还钱呢?
当时他急着买套变声设备,从老李那借了一笔钱。可是他平时的工资也就差不多够他房租温饱,这笔欠款,他一时半会儿真的攒不出来。
算算日子也大半个月了,老李要真是催他还钱,也情有可原。但问题就是阿康眼下确实拿不出钱。
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锁了屏幕,等公交去了。
大下午的,公交车上的人并不多,阿康站了没一会儿就捞到个座位。阳光从他身侧的窗户照进来,亮的几乎让人眼花。阿康把工具包搁在腿上,鼓鼓囊囊的大包,帮他阻挡了阳光不少的热量。包身上,小熊胸章他用了大约有十年了,尽管阿康一贯小心呵护,却难免磨损褪色,边缘露出里面塑料的白色。
阿康没多犹豫,伸手把胸章捂住——阳光久照最爱褪色。
兜里手机又叮铃一声,阿康的眉头几乎不可见地稍稍皱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果然还是老李。
依然是一条长语音。
阿康心里烦躁,不知道该怎么跟老李推脱才好,第一反应就还是不想听老李的消息。但那日晚间,老李和他媳妇热情留阿康吃饭的样子他还历历在目。虽说当天是他先帮老李家里处理了下水堵塞的事儿不假,但李家人一片热诚也不是装的。
阿康硬着头皮,从第一条开始点了播放。
“哎康子?下班了吧?我估计着你今天活儿少,这个点应该是忙完了。嚯,我这边也是!今天早早收工了!”
老李的声音一说既往的响亮而中气十足,他福气好,虽然也穷,但家里和睦。阿康很爱听老李讲话的语气,总觉得听上去就让人高兴。
“那个,哥也没别的事啊,就想跟你说你嫂子家里啊,哎就是家里的乡下亲戚,前两天来看我们,然后给拎了只大鹅过来。你嫂子也没做过啊,就打算晚上直接找个小饭店送过去,让人家帮忙做了。那鹅可大了!我们家可吃不完,你来跟我们一起吃吧?”
公交车的司机可能大多有路怒症,一辆大车开在街上,急一下缓一下的不稳当。明明是平整的市内路面,他们也能给乘客开出1块钱坐过山车的感觉。阿康坐在车里,握着手机贴向耳边,心也跟着忽忽悠悠了起来。
他又是觉得愧疚,又是觉得感激。他还以为老李是催他还钱,却没想到是又请他跟他们家里一起吃饭。他这一瞬间难得的体会到羞愧的情绪,他觉得自己那么低,那么小,像路边花坛里装饰的鹅卵石埋在土里头,幻想不到上面绿意和彩色。
他刚才甚至还特意晾了老李那么长时间。
“我可是知道你今天晚上没事啊!夏晨广场的新树小馆,晚上六点,一定来啊你!对了对了,出来吃饭你可别又穿你那套工作服!我记得你不是有休闲服吗?成天就把工作服穿着哪儿都走,难看不难看?”
老李平时有媳妇帮着打点穿着,自觉和阿康这种毛头小子很不一样。阿康被他在着装上训了一顿,却也没生气,反而觉得心里暖呼呼的。
他回了条消息,表示自己一定到,回家休息一会儿之后,5:40就坐车来了夏晨广场。
夏晨广场是集购物娱乐和餐饮于一体的休闲类商场,一向很受市民们的喜欢。商业街上人潮涌动,阿康很少来这种场合,颇感不适地在人群里穿梭着进了夏晨的大门。
商场内无一处不精致,暖黄色的灯光像人工的太阳一般,把广阔明亮的走廊和店铺照的闪亮。线条抽象的装饰物从顶棚垂下,阿康抬头看着,觉得有点这里不像是商场,倒有点像是什么美术馆艺术馆的。淡淡的香气随着空气的流动,悄悄飘入他鼻端——
“先生这是我们最新款的男士香水,前味是清冽的松柏香味,跟您的气质特别符合!”
阿康顺着香味和柔美嗓音的来源一看,见是一个穿着可爱的短裙的年轻女营业生,他立刻将视线转开,仓皇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喷香水。”
说完阿康快步离开,正巧视线不远处看到自动扶梯,阿康低头站了上去。扶梯缓缓上升,两侧透明的玻璃装饰带里,堆着假花和彩球,通通都擦拭的亮闪闪的。
阿康觉得好看,心里却想,这擦起来得多费劲呢。
新树小馆在广场5楼,阿康一层一层地跟着扶梯坐上去,疑虑也一点点地不断增大。
这商场看着豪华,消费一定不低。先不说老李的家庭条件也普普通通,就这样的地方,人家能帮你做炖大鹅吗?
阿康虽然奇怪,但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四字真言,他还是扯了扯身上的白色半袖,老老实实地走到了新树小馆门口的迎宾员面前。
“您好,A09桌,您能……”
阿康话还没说完,迎宾小姐已经满面笑容的亲热道,“A09是吗?您跟我这边请,有位女士已经先到了。”
“一位女士?”阿康狐疑道,“只有一位女士吗?应该还有一位男士和一个小姑娘的……”
新树小馆的整体装修风格偏向台式小清新的感觉,薄荷绿和奶油白的桌椅颜色搭配让人眼前一亮,餐厅内绿植也多。如果不是开在商场,乍一进门还可能让人以为是误入了一个小型植物园。
阿康跟着服务员绕过一扇屏风,看到桌号A09的双人台上,确实已经坐了一位女士。一位年轻的,阿康从没见过的,适龄女士。
阿康一下子全明白了。哪儿来的什么大鹅,哪儿来的请他吃饭?为什么订位订在消费偏高但是环境很好的夏晨广场,为什么老李强调让他换套体面的衣服!
甚至根本就没有老李,他们一家说不定早就在家里吃完晚饭了,这就是一场相亲!
自己下午是愧疚与感激的情绪太强才会忽视了这些不寻常!
阿康脸色大变,顾不上那位坐在A09,冲他友好地笑着的姑娘,转身就大步出了新树小馆的门。
“喂?老李?”阿康嗓子发紧,“怎么回事儿啊?”
“哈哈哈你到了吧?”电话对面,老李笑得很欠揍,“嗯,听着声音是到了。”
阿康没心情跟他开玩笑,“你搞的什么名堂?这怎么回事啊?你人呢?”
“害,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不明白?”老李笑着叹气,“这不是你上次来家里之后,你嫂子就一直惦记着,说你好好一个大小伙子,都28了还没有对象,就想给你介绍一个嘛。”
“可是我早说了我没有处对象的心思!”阿康低吼道,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阿康面红耳赤,向后背过了身。
“之前不是没有别的工友大哥给我介绍的,可我不是说得明明白白,我不相亲也不想相亲!嫂子不知道,哥你也不知道吗?”
老李听着阿康这是真急了,赶紧好言安抚。
“哥知道,但拗不过你嫂子天天磨叽我啊!”老李无奈道,“那丫头是你嫂子超市收银的同事。家里就这么一个闺女,父母都是下岗职工。听你嫂子说,人漂亮,家里也算过得去。你既然都到了,好歹陪着吃个饭。”
老李语气里带着点请求,“这事儿是哥没办好。我不该骗你,但是我说了实话你又一定不肯去。算哥求你,陪人家姑娘吃顿饭,别让你嫂子不好做。”
阿康抿着唇,沉默不语,半晌,才闷闷应了一声。
老李听他回应,就知道他这是同意了,连忙喜道,“那好那好,快去,好好吃个饭,别让女孩儿等太久。”
“好。”阿康闷声道。
“还有啊,阿康,”电话马上要挂断的时候,老李又忍不住叮嘱,“跟人家好好聊,能成就最好了,别光想着糊弄这一顿饭。你岁数不小了,身边儿一直没个人哪行?”
阿康教老李算计这么一遭,心里难免有怨气。但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虽然老李的方法不对,但他到底是他生命里,少有的真正关心他,希望他好的人。
阿康的语气也缓了下来,“知道了,哥。”
挂断电话,阿康转身折回餐厅,手机又是“叮铃”一响,打开一看,是老李给他转了300块钱。
【别让丫头掏钱。】
阿康的脚步一顿,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算我借的。】
他回完,点下了收款。
“呃……你好。”
阿康再次走到A09,这回终于拉开了椅子,老老实实地坐下。
“你好,”对面的女孩子说道,她的声音轻快,被阿康这样无礼地对待之后也不见羞恼,果然如老李所说,是个性格很好的姑娘。
“你就是梁永康吧?”女孩笑着大方道,“我叫孙璐。”
她上下打量着阿康,眼神里透着点好奇。
阿康今天听了老李的话特意换了套好点儿的衣服出来,正值壮年的男人,身量挺拔,穿的简单也不显得窘迫。阿康五官又长得周正,小姑娘半遮半掩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竟是有些红了脸。
“松梅姐果然没骗我,你确实值得我出来见一次。”孙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完,举起手边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平时我爸我妈给我找的相亲我都不爱去的,我最烦他们急吼吼,生怕我嫁不出去的样子。”
“好像我不到了岁数不嫁人,活着就没价值一样。”她补充道。
她这话说得可真是没拿阿康当外人,但阿康却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现在的人总说什么童年阴影,他不懂那些,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这种阴影。他只是知道,和年轻女人说话让他觉得别扭,和她们单独相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他喜欢阴险地躲在镜头后偷看她们的身体,可当着人面,他一句话都感觉难说出来。
“呵呵,”阿康尴尬地陪笑,抬头迅速地瞄了孙璐一眼。
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也就20出头的样子,身量苗条,但长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穿一条连衣裙,半长的披肩发柔婉地掖在耳后,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那个……点菜吧,点菜吧我们,”阿康说着,抬手朝不远处等待的服务生招了招,“你好,我们点菜。”
这顿晚饭阿康吃的食不下咽,孙璐似乎对他感觉不错,一直频频找话题聊。她年纪小又活泼,叽叽喳喳的小鸟儿一样说个不停。阿康其实挺喜欢听她说一些新闻趣事,但是他又无法克制自己心底本能的不适和抵触,回应的很冷淡。一来二去,孙璐的热情也耗尽了,两个人闷头吃饭,倒是把点的三道菜和一盘酱油炒饭都吃的一干二净。
吃过饭,阿康主动去结账,孙璐站在一旁也没说什么。
走出新树小馆,夏晨广场内的一家家店铺还有游戏厅和电影院都大开着门,像是无声的邀约。阿康看了看孙璐,“时间不早了,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他话一出口,孙璐脸上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消失在表情之后。她笑了笑,“没事,我坐地铁回去就行。”
阿康如蒙大赦,也不多客气,“那好,我送你到地铁站。”
夏晨广场的一楼外围有一大片广阔的空地,空地中间是个小型灯光喷泉。晚饭后,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这边玩,不远处,还有一群跳国标舞的大姨大爷,在用手提音响大声放着曲子练舞。
阿康和孙璐并排沉默地走在人群里。音乐声,吵闹声,笑声,还有小摊贩的叫卖声,这一切快乐的声音来到他俩身边时都停滞不前,似乎两个人的外围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屏蔽掉其他情绪,让他们中间只留下心照不宣的尴尬。
终于到了地铁站入口,孙璐停下脚步,她也仿佛松了一口气般,抬头看向着阿康,“你不坐地铁吗?”
阿康点了点头,“嗯,我一会儿去等公交。”
孙璐秀气地皱了皱鼻子,“真好,这儿没有到我家那边的公交。我其实不太喜欢地铁,坐进去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阿康道,“而且还要安检,麻烦。”
“没错!”孙璐说着笑起来,阿康也跟着露出笑脸。
孙璐见他笑,突然歪了歪头,俏皮说道,“这一晚上,我还是第一看你笑得这么舒心。”
阿康一愣,弯起的嘴角骤然落下。
孙璐见他面露惭愧,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放轻松点,我又没埋怨你什么。本来就是吃个饭认识一下,觉得不合适就算了,有什么的?”
阿康看她洒脱,重新笑了,“你说得对,是我矫情了。”
“没错,”孙璐说着,一边转身慢慢往地铁站走,一边回头望向阿康,“那我走了,今天谢谢你,饭还是很好吃的!”
阿康被她逗笑,“是,这家菜做得不错。”
孙璐摆摆手,“再见!”
“再见。”
阿康目送她的背影逐渐向下最终消失在地铁站的入口,自己也回头往喷水池那边走去,想过去站着看一会儿小喷泉。
孙璐是个挺好的姑娘,是他自己没福气罢了。
身边没了让他紧张防备的年轻女人,阿康感觉自己走起路来都自在了不少,只是心底终归难掩些许的落寞。
“BIUBIUBIU!!! 站住!别跑!今天我要打死你!!”
身后有男孩子大声地叫着,阿康没察觉,右边大腿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一个硬硬的东西怼在他大腿后侧的筋上,阿康膝窝跟着一麻,好悬没跪下去。
他恼怒地微微低头半侧过身一看,是个6、7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一把做工精致的玩具水枪正从他身侧笑着跑过去。
那男孩撞了人一句道歉也没有,只管自己撒丫子往前跑。
“别跑!我一定要击中你!”
不远处另一个看起来大一些的男孩也举着一把水枪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给水枪加压,把压加到最大之后,玩疯了地朝前一阵疯狂扫射。
那孩子长得比前一个高一些,水枪里的水呲过来,把阿康侧过来的右腿外侧都打湿了。卡其色的休闲裤上濡湿一片深色,水迹的轨道还在不断向下,看起来很可怜。
阿康心中怒火大涨,再一看那孩子,一身名牌休闲服,小肚子吃的溜圆,心里更添烦躁。
他压抑着怒火,那孩子却像根本没看见误伤了他一样,还在端着枪追赶着前面的朋友。阿康环顾四周,周围没看见像是这两个孩子家长的人。
他眼里露出一丝戏谑——应该是这两个男孩都不小了,家长才放心让他们自己玩的吧。
阿康悄悄往旁边退了一步,让男孩更方便地沿着他前头朋友的脚步跑过来。
“站住!让我们来决一死战!!”
阿康看着追人的男孩越跑越近,然后在他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稍稍伸出一条腿——
“啪!”
“啊啊啊啊呜呜呜呜!”
男孩被阿康挡在脚腕的一绊摔倒,他跑得太快,这一下摔在砖地上可摔得不轻。
而阿康在他摔倒的瞬间就立刻自然地往前坐着,像是不经意路过一般,直到走到不远处树下一群聊天的人中在才下脚步。
他回头看过去,那个男孩还趴在地上没起来。水枪的水囊撞在地上掉了下来,他身下水流蜿蜒,混着沙土,把他一身不菲的运动服蹭的泥泞不堪。
男孩的手肘在摔倒时下意识撑在了地上,此刻已经血糊糊的花了一片。他把胳膊朝上高举着,一动也不敢动,张着嘴使劲儿地哭号。
天气炎热,阿康腿上的水渍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潮湿,他把裤子的布料拎起来抖了抖,深色的印子也不太明显了。
周围渐渐有过路人围过去问摔倒男孩的情况,可那孩子不要嗓子一样的尖叫大哭,哪儿顾得上说话?更何况他刚才满脑子都想着要把自己的朋友打成落汤鸡,又怎么能分得出自己崴脚和被人绊了的区别。
“哟,那边那个男孩儿摔倒了!”
“刚我看见就说他们迟早要摔跤。这么多人,拿着个水枪跑得飞快。啧啧,到底吃亏了吧?”
身边两个奶奶嘀咕着,阿康注视着那边动静,脸上渐渐露出微笑。
远处,一个女人正绕过行人努力跑过来,嚎哭的男孩看见她,遥遥就张开了手。
阿康神色一暗,觉得很没意思。绕了段路,又回地铁站去。
其实夏晨广场,也没有公交可以让他回家。
虽然在电话里早就跟妻子说了这周末不回家,但好久不见,赵柯到底是想家里两个宝贝儿子了。于是周六早上一大早起来,还是收拾收拾,回了家。
赵柯做好准备,防着妻子就择校的事跟他再大闹一场,但万幸,回家之后妻子竟然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好好陪陪孩子。周六晚上,他们一家四口和朋友家出去聚餐。朋友是赵柯的大学同学,本地人,比他早结婚几年,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快要中考了,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要紧时候,自然没有跟着出来吃饭。
“真是好久没看见梓萌了,是明年中考?”
饭桌上,两个女人逗着两个孩子,赵柯开口问同学。
“哪儿啊,今年就考!”
“啊?今年就考了?”赵柯惊讶道,“我总觉得梓萌还是那个跟我要糖吃的小丫头呢!”
“呵,”同学摇了摇头,“可不是小丫头了!你看看你家这两个儿子,今年秋天老大思博也该上初中了吧!”
“可不是,”赵柯叹气,“小宝今年都要读小学了!这日子,真不禁过啊。”
“其实想想也对,咱们都四十多了不是?”同学夹了口菜,又问道,“哎,那你打算让思博念哪所学校啊?”
赵柯伸着筷子正要去夹铁板牛肉粒,闻言,伸到半空的筷子顿了一顿,他下意识微微侧头,朝一旁的妻子看过去。
小宝爱喝饮料,妻子又一向不许他吃太多甜的,正皱着眉,轻轻训他,也不知听见这句话没有。
“就……等着政府按学区分呗。”
“按学区分?那可不行!”同学的声音扬高,赵柯余光撇到妻子夹着一筷子鱼肉往小宝嘴里送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有什么不行的?”赵柯微有不快,“哪所学校人家老师都是一样的认真上课,那怎么重点学校的老师就有三头六臂,还能一边教英语,一边讲数学?”
赵柯的妻子“啪”的一下把筷子撂在了盘子上。
赵柯在这事儿上被妻子纠缠了好几天,早都不耐烦了,如今说话只要沾上一点择校的边儿他都会敏感地立即切换到备战状态。所以刚才这句话虽然他是对着同学说的,实际上却是宣泄了一些自己的怨气。
妻子当然听得出,但赵柯的同学却没想那么多,反而劝道,“老赵,这你可说错了。单论讲课,那市里的学校,但凡能走到讲台上的老师都能给你讲的明白。但把握知识侧重点,梳理考试的脉络,帮助学生举一反三这种事儿,可就不是一般的老师能做到的了。”
“我知道你当年就是一个人从小地方考出来的,思博聪明,自然也不会差。但我可告诉你,现在孩子们要考的东西可比咱们那时候多多了!我们梓萌现在初三,你知道她一天要做得卷子有多少吗?”
同学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惊人的宽度。
“一天要做这么多!就这还是老师帮着挑过重点的呢!现在要求孩子们学的东西太多,漫无目的地去学不得给孩子累坏了?那量摆在那里,再聪明的孩子也吃不住啊?还得是实验菁英这种好学校,老师们有经验,稍微给点个方向抓个重点,孩子们少吃苦,分也考得高,你说是不是?”
赵柯沉默不语。
“我真的,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当年给我们家梓萌送去了实验。念个好的初中,将来也能念个好高中,进了好高中以后连高考我都少操心了。老赵,我说你也是,咱们当父母还不都是为了孩子?这关键的时候努努力,就是一劳永逸的事啊!”
这顿饭吃完,赵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估计着同学多半是妻子找来当说客的,但是听前车之鉴这么一劝,他心里确实又彷徨起来。
他不禁担心,万一儿子念了不好的初中功课真的学不好怎么办?知识越积越多,初中念不好书,到了高中就更别想翻身,高考也就根本没指望了。他们家家境平平,也没什么人脉关系,孩子们如果读书上出不了头,以后长大了,可真的没别的指望。
赵柯心里的天平原本已经定了轻重,但教同学这么一劝,上下晃悠着,眼看就要往反方向沉下去。
妻子这次也乖觉,没再跟他多说什么。赵柯就一直自己纠结着。到了晚上,儿子小宝缠他去讲故事。
“爸爸,我和哥哥要听宇宙飞船的故事!”
大儿子思博今年都13岁了,朝弟弟作鬼脸,“我才不听睡前故事,你自己听吧小屁孩!”
小宝最烦被叫小屁孩,蹦跶着在屋子里追着哥哥跑来跑去。赵柯把两个儿子都抓回床上,拿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给他们念故事书。
思博虽然嘴上嫌弃,但躺上床了,也乖乖跟弟弟一起听。
小宝年纪小,玩了一天,一章故事刚听了一半就睡了。赵柯低头一看,见思博还眨着眼睛看向他。
赵柯把书合起来放在一边,轻声问道,“思博,暑假结束你就要上初中了,你紧张吗?”
“不紧张,”思博小大人样地摇了摇头,“我从前听梓萌姐姐说,初中有很多有意思的课。她说实验学校还有专门的物理实验室和化学实验室,老师们会带着同学们去做实验。爸爸,我要好好学物理,我将来要做研究宇宙飞船的科学家!然后小宝做开飞船的宇航员!”
赵柯看着儿子信心满满的样子笑了笑,伸手在孩子头顶抚了一把,“好,我们思博好好做实验,好好学物理,以后去设计飞船给你弟弟开!”
“嗯!”
第二天周日一整天,妻子也都闭口不提择校的事,倒叫赵柯心里不上不下地悬着难受。到了晚上吃完饭,赵柯得回自己租的房子去了。妻子拿着密封餐盒装馄饨和饺子给他,他拿了回去冻在冰箱里,晚上下班回家了一热就能吃。
赵柯看着两个孩子并排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就走到妻子身边,想了想,忍不住问道。
“择校的事儿……你怎么不提了?”
妻子低着头,把饺子一个一个齐齐整整的码进餐盒里,“我提有用吗?我再提几次咱俩就彻底成仇人了。”
赵柯清楚自己有几次话说得重了,心虚地笑了笑。
妻子淡淡扫他一眼,“我也想明白了。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光我自己想的事儿也没有用。你不想办择校,我又不能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去办。”
赵柯听了这话有点儿不乐意,“你这说得,就想我不想让儿子好一样!家里要是有钱,我直接就送孩子们出国念书去了,还不就是因为没钱吗?你当我跟实验菁英有仇,不愿意让孩子择校?”
“我知道,”妻子依然淡淡道,“我知道咱们家现在确实也没这个闲钱。所以我也不逼你了。不办择校就不办。”
她说着,把密封盒盖子扣好装进袋子里递给赵柯,“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赵柯,如果以后有一天未来真的让人后悔,别怪我埋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