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表妹”之谜2
“从你的口气中,听出你对这位大黄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黄丽在昏暗中带有嘲弄的口吻说:“我是你们车间的常客,为了能见到你,捱了这位和我同姓不同宗的本家多少白眼!我真弄不懂,照你说,这位大黄师傅如此豪爽、正直,怎么就容不下我这个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的小本家呢?怕不会是在性格上有一些固执、孤傲、不近人情的古怪脾气吧?”她见我急着要分辨,便顺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边娇声嗲气的接着说:“我知道,他是你的正师,又是你的崇拜者,你们当然会一个鼻孔出气。罢啦,此话留着以后再议,下面应该谈谈你的代师——那个不折不扣的布尔塞维克韦师傅了吧。我也知道,这个人外表看来很温和,内里却是一块烧红了的铁板,一不小心,就会……”
也许是太熟悉、太接近了吧?我一时忘乎所以,居然也想捂一下她的嘴巴。霎时,觉察到我的举动轻浮了点、也任性了点,赶忙抽回手。昏暗中,黄丽似乎习惯了我的动作,不由她“扑哧”一笑,于是继续在嘲弄我说:“假正经!既要想做又不敢做,不是大丈夫所为。我在等着你的回话呢!”此时此刻,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得不按黄丽的提示,接着介绍起韦师傅。
韦师傅名叫韦明全,是地道的上海人,比大黄师傅小两岁。他高高的个子,精瘦的身材,似乎还有一点儿驼背。韦师傅原不是大华厂土生土长培养起来的技工。当初,他是从玉华毛纺织厂商调过来的。说起他的师傅,也不是外人,当年还是从大华厂调出去支持玉华厂的,是老黄师傅的三师弟。原来他们老师兄弟三人:大师兄是姜师傅,现如今仍在大华厂“保全组”工作;二师兄就是老黄师傅,而三师弟就是韦师傅的“师傅”了。当年他们在大华厂保全组同门学艺,是赫赫有名的三兄弟!这位三师弟支援玉华厂后,成了该厂钳工车间的技术首领。所以,韦师傅是钳工出身,闲时常听他的师傅谈起“洗毛保全”这个令人神往的工种,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玉华厂是专攻纺、织,没有洗毛车间,当然就不设“洗毛保全”,省去了原毛加工的程序;该厂用的羊毛原材料,都是靠兄弟厂加工成“毛条”后再加工成品。一次,在市级人才互济会上,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师傅的搭桥和引导下,他韦师傅如愿以偿,调来大华厂洗毛保全组。这一来,老姜和老黄两位老师傅,既是技术领导,又是韦师傅的二位“师伯”,真是亲上加亲。而保全组长大黄师傅,他是老黄师傅的传人,因年龄又大两岁,自然成了韦师傅的同门师兄;凡是像我们这些是大黄师傅的徒弟,也都成了韦师傅的同门弟子,他也成了钳工和保全两班的徒工们名正言顺的“代师”了。
韦师傅生于城市贫民家庭,出身好,所谓根红苗正,早在玉华厂就入党了。调来大华厂之后,由于党性强、工作责任心重,上下关系又好,不久当选为洗毛车间党支部委员,兼任“保全组”党小组长。他在钳工技术上是没话说的,但对“洗毛保全”技术,还得要从头学起,一度成为“保全组”别无仅有的一名“老徒工”。一晃四年过去了,本来就有钳工基础的韦师傅,人又精明,稍加指点就能举一反三,在洗毛机械的装修上成了老师傅。但他比起“保全组长”大黄师傅的技术,当然相差不少。但做我们这些徒工们的“代师,那可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话说。
然而,这位韦师傅在思想性格上,却有一股子拗劲。在保全组,他只服老黄师傅一个人。并不因为老黄师傅是他的“二师伯”,更因而这位二师伯不仅是全大华厂里的技术权威,还是厂党委委员、区人大代表!至于其余的人,就连他的“大师伯”老姜师傅,也不在他的眼下。至于大黄师傅,虽然是保全组的组长,但还不是党员,毫无顾忌的被他排斥在“民主人士”之列。名义上,他不否认大黄师傅是保全组的组长,用他的话说,身为党支部委员、党小组长,就像部、局、委、办等各行政领导单位的“党组书记”一样是党的化身。他的一言一行,理所当然是代表党!因而,除了老黄师傅,在党内他服从车间党支部的领导,在保全组,他是第一人!他的依据是,一切服从党的领导!他可以在他认为适当的场合,代表大黄师傅对外行使行政领导权,因为行政领导不是党员!
韦师傅对整个洗毛车间的同事们,包括我们这些小徒工,他都能做到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技术上也能细心指导,是一位非常合格的“代师”。不知为什么,就是对他的大师伯老姜师傅和保全组长大黄师傅,很有些不同的看法。在某些场合,他也曾有意无意的暴露出一些想法,在他认为:就是这么大的一个保全组,用不着设党、政两个组长,上有车间党支部统一领导,保全组只设党小组长就可以了;把工分的这么细、这么繁琐,领导人员设置重叠,完全没有必要。由于韦师傅这些不成文的看法存在,使大黄师傅入党的问题,迟迟不能得到批准。
夜晚,气候虽然热,但并没有进入暑伏,还不至于那么闷热难当。好在又是晚上,不时有阵阵小风,从苏州河面上轻轻拂来,倒也清爽宜人。不过,这里的蚊虫也是全市之最。这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上,堪称是蚊虫的世界!黄丽不时俯身用手拍打着连衣裙下裸露的小腿。这种烦人的袭扰,并未阻止她放弃对这块“风水宝地”的流连。我们毫无忌讳的相互依傍着,这种“习惯性”的动作,前些时也曾使我心惊胆战过,随着黄丽从认可到乐意,也就习以为常。对我这个生活上的“惊弓之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为好,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力求明哲保身,但也决不挫伤黄丽的美好情绪。我们边走边谈,一边向袭来的蚊虫挥手顿足地开战!当我谈完了韦师傅的状况时,发觉一贯爱说爱问的黄丽竟然缄口不言,默默地依偎缓行,一副若有所思的凝重感。我不解地问:“黄总监!你怎么不应声啦?”
“应声?”黄丽懒懒地说:“你让我怎么应声?这两个月来,我对你们师徒之间的关系并未少了解。尤其对你这位‘代师’韦明全,更是精心研究!我真弄不懂,一个标准的工人阶级出身的共产党员,理应像书本上、电影里的共产党员英雄形象,不应对名利、地位有过多的欲望。可是这位韦师傅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听说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期间,竟然对他的大师伯老姜师傅也敢无限上纲!你说,你叫我怎么对你应声?”
我听了这番议论,不由我暗自伤神。是呀,可怜的老姜师傅,为人诚恳、朴实,一生无大错,后来竟在“反右”期间跌入深渊,这与他的师侄韦明全有很深的瓜葛,怎不令人叹息?在黄丽的催促下,我不得不缓过神来,把话题直接扯到老姜师傅的身上。
老姜师傅名叫姜开诚,他是上海“土著”人,今年五十八岁。体态较胖,精神偏差,据说有高血压病史,害得他行路时不自然的蹒跚起来,看上去有些老态龙钟。他是老黄师傅的亲师兄,当年在日本鬼子统治时期,一同闹过“磨洋工”——消极怠工和变相阻碍生产,曾被日本监工以破坏生产、破坏日中亲善的“罪名”抓起来,关在厂警卫室里“坐班房”。民党统治时期,他虽然不是地下党,但他全力支持师弟黄静轩秘密搞“护厂”运动,自己也时不时地身临其境,摇旗呐喊,助师弟一臂之力。他认为,师弟黄静轩的一切举动都是对的!是对的就要支持,要不然,要师兄弟干啥?常言说得好:“杀敌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用老姜师傅自己的心里话说,“阿拉不喜欢出头露脸,支持师弟闹革命,只要心到、神到就可以了,赤膊上阵、领头冲锋干啥,那是有能耐的人,就像师弟黄静轩那样的能人干的!阿拉姜开诚大字不识一箩筐,学技术也是靠脑袋瓜子死记,能掌握一门技术,挣一碗饭养家糊口就不错了。谈革命,阿拉差远了!”
一到空闲,老姜师傅常和我们这些徒工们聊天,聊他当年被日本鬼子抓起来关禁闭,吓得一家人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哭喊连天。后来还是亏师弟黄静轩神通广大,暗地里一路打通关节,终于救他平安回家,一家人才算放下心来。事后,他向师弟千恩万谢!当时,老黄师傅笑着说:“有啥好谢咯?侬不是讲‘杀敌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吗?侬拥护革命,首先应该谢谢侬,反过来,侬倒要谢阿拉,这不是看外啦!”
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车间党支部按照厂部党委的指示,号召广大职工群众广开言路,说说心里话,向党交心。老姜师傅不明底细,他认为:既是向党交心,还有什么顾虑的?他便在车间职工大会上说了几句心里话。那时,他的师侄韦明全刚调来大华厂保全组工作不久,在“反右”运动中,因为自己是新党员,积极参加党支部活动。不知怎么他把大师伯的几句“心里话”用书面汇报到厂部“运动办”,结果连累得这位老姜师傅险些被扣上“右派”帽子。多亏老黄师傅多方周全,对厂部领导说,他的这位大师兄是一无文化,二来为人敦厚老实,又不善言谈,更重要的是在日本人统治时期,同情和支持地下党革命,被日本人抓起来坐过班房等等。就这样,老姜师傅的“右派”帽子虽然没戴上,“右派言论”带给他的影响,这两年来却如影随形,成了他心头上的一块“重病”!这一切使得老姜师傅做事说话更谨小慎微,平时精神不振并日渐衰老!
老黄师傅是全大华厂的大红人、大忙人。身为厂党委委员,厂内大小会议他要参加;大小决策,他要到场;又是厂部工程师,一级的技术权威,虽然不是总工程师,但全厂的技工,包括正、副总工程师在内,都很尊崇他,视他为大华厂的技术之“魂”!他还深入基层,在他的主动要求下,他经常回到洗毛保全组检查和参与重大机械安装、维修工作,因为他是洗毛保全出身,他舍不得丢下这份手艺,也丢不掉支持他参加地下革命的、洗毛车间全体同事!厂部工作再忙,他也要保证每个星期回到洗毛车间两次;并且要求徒弟大黄师傅,有事可以随时找他汇报,哪怕下班了,回他家里找他也行。为了工作,他可以不惜生命,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他常说,比起当年搞地下革命活动,现在的各方面条件要强得多了!
老黄师傅哪怕是个再仔细的人,也有他不够仔细的时候!对于他的大师兄老姜师傅的“右派言论”,由于开始的疏忽,失于照看,一时形成事实,之后挽救再三,多次全力进行纠正,但为时已晚。会,该开的开了;该批判的,批判了。事情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以至于老姜师傅的“政治尾巴”,依然时而显现时而暗淡,最终使老姜师傅抱恨终身。
但有一条,老姜师傅还算是幸运的。他一直未被宣布戴上“右派”帽子,因为有人看在他是大华全厂“技术总监”、党委要人老黄师傅的大师兄分上,免去种种“繁琐”而不过于追问。但老姜师傅心中有数,二师弟救他一时可以,救他一世不行。一旦政治气候适宜,这“顽症”会随时复发,等待他的将会是无法预料的“沟”和“坎”。不是吗?就连我们这些刚来不久的新徒工也会看得出来,他的师侄、现任车间党支部委员、党小组长韦明全,就是他的“劲敌”、“克星”!
昏暗中,黄丽无可奈何似地点点头,深受委屈似地说:“陈兄,不是我要提醒你,在政治上你是走过弯路的人,不能不牢记前车之鉴,既然知道韦师傅的为人,对他不可妄加议论,以免祸从口出。当然,也不能为了明哲保身而无所作为,好在我们是‘代培’人员,只要不做无谓的纠缠,相互间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未尝不是个‘自保’的好办法。至于那位可怜的老姜师傅,莫把‘同情’明显地写在你自己的脸上,以免招来是非;但也不能一味地顺从现实,内心的关怀,也不失为对‘人性’的维护。这是我缺乏所谓‘立场’的观点,你只能斟酌取舍,切记、切记”她见我频频颔首,也不等我解答便又兴奋地说:“我们还是不谈‘老的’了,不妨改口谈谈‘小的’,换个新兴的话题,所谓透一透新鲜空气,太沉闷了对人的身心健康不利!好在时间还早,就先谈谈那位大师兄袁平吧,他可是全大华厂能文能武、出类拔萃的青年首领,激昂豪迈、见义勇为的好青年,你要应该不失时机的引为知己。”
“看来,我们的黄总监、黄大小姐也垂青我们的袁平师兄了,要不要陈某人代为引见?”黄丽一听急了,一甩手在我的后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恨恨地骂道:“该死的!你满嘴嚼蛆,是人话吗?你把我们的友谊看成了什么?”我怕激起她的真怒,赶忙连哄带劝赔礼道歉,并把话题直接切入主题,介绍起大师兄袁平。其实,这近两个月来,黄丽对袁平、常青和庄重这三位先进厂门的师兄弟的各方面情况了解的并不比我少,为了不扫她的兴致,我还是顺从地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