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明灯
一
东方,山冈起伏的脊峰上泛出一片玫瑰色,山谷的上空飘荡着轻薄、透明的晨雾。
楚汉华早早地起来,在镇周围转了一圈,一是看看庄稼,二是看看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韩家的丧事已经办完了,他们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地等着的。
七里坪的秋天,到处是一片诗意浓重的诱人景色,弯腰的稻穗,绛红的商梁,金黄的玉蜀黍,使半丘陵的七里坪山区,穿起了五光十色、绚丽多彩的秋装。一眼望去,使人心旷神怡。
他看到秋庄稼长得十分好,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走到镇西倒水河畔,看那河水欢快地流着……
倒水河的水,是那样的清,是那样的明,是那样的净,不停地向南流去,喧闹着,戏谑着,掬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然后又像少女那样遮掩着害羞的面孔,悄悄地藏入水中。倒水河的水,是那样的甜,是那样的润,终日不知疲倦地流向绿色的田野,灌溉肥沃的田野,滋润粗壮的禾苗。倒水河的水,是那样的勤劳,又是那样的勇敢,不怕任何东西阻拦遮挡,它有着不尽的能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倒水河的水,是那样的活泼,又是那样的浪漫,整天不停地向前流着,流着!
楚汉华是庄稼汉,对水有着特殊的感情。这会儿,他看到那不尽向南流去的河水,心中的激情,像河水一样在轻轻地荡漾,他,一下子高兴,拾起一块小石头,投入水中,河水翻起几个浪花,顿时,浪花又卷入水中……
“哎呀,楚汉华同志,到处找你找不到,把我的腿都快跑断了,你倒好,悠闲自在地站在这里观风景哩!”说话的是罗英。最近,她很需要找他深谈一次,白天,他忙得很,晚上,他又常常住在农会办公室里。所以,找他谈话也很困难,她便决心早早起来找他,那知楚汉华比她起得还早。
他见他那么早来找她,忙问:“有事吗?”
“有事。”她笑着说:“想跟你好好谈谈。”
他愣了,到底要谈什么呢?他说:“我倒也想同你谈谈呢!”
“那好啊,你就先说吧!”她来找他是要同他谈谈吸收他入党的事的,经过几个月的考验,尤其是与韩耀光的这场斗争,他表现非常出色,具备了一个红党员的条件。党支部专门讨论过,准备第一批吸收楚汉华、戴孟雄、许其朋入党,还指定罗英、戴树民做他们的介绍人。她说:“你先说吧。”
“好,我说。”他把袖子一卷,“这些日子的斗争,真叫人痛快,把土豪劣绅打得威风扫地。”
“对,我也是这样高兴。”她看他那么高兴,心里也很兴奋,在斗争中最能提高群众的阶级觉悟。
忽然,他皱起了眉头,问:“罗英同志,我问你一个问题,在每次斗争以后,戴树民同志都要讲话,他讲得真好,句句都说到我们心坎上。戴树民同志说,地主肩不担担,手不提篮,一点不劳动,天天吃鱼吃肉是哪里来的?穿的绸、穿的缎、住的房、住的楼,是哪里来的?哪一样不是我们穷人的血和汗。这些话说得多好,那么请你说说看,土豪劣绅为什么能剥削我们穷人,我们穷人为什么会贫困?你是读书识字的人,这样的问题肯定懂得。”
她找他要谈的问题很多,这些问题也是在谈话的范围之内。既然他主动提出来了,先谈也可以。不过,这个时候,她心里觉得很沉重,像楚汉华这样的人,祖祖辈辈受地主阶级的剥削压迫,但是地主阶级怎样剥削穷人,都弄不清楚,怎么能够提高他的阶级觉悟呢?他是群众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各方面的表现都很突出,对这个问题都弄不懂,一般群众就更不懂了。想到这里,她深感到自己做的工作太不够了。自己作为党支部书记,到七里坪以后,还没有发展新党员呢,虽然党支部已经确定将楚汉华他们作为第一批发展对象,但也只注意到他们对土豪劣绅的斗争,没有抓紧对他们进行党的教育,这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想到这里,她说:“那我们就慢慢说吧。这个问题说起来道理很深,我也讲不透。但是,讲起来也好懂,首先,要刨穷根,你说说看,什么是穷根?”
“什么是穷根?”他摇摇头,回答不出来。她经常给他讲运动道理,他也经常讲镇上的事,有时候他们只谈三言五语,有时也能谈上几个小时,她的每一句话,对他都能发生深刻影响,他急切地说:“我不懂,你就快点告诉我吧。”
罗英点点头,说:“穷根就是封建剥削制度,地主依靠土地,残酷地剥削穷人,像吸血鬼一样来喝穷人的血,吃穷人的肉。”
“封建剥削制度又是怎么来的呢?”他好追根到底,又提出了新问题。
“地主阶级是非常毒辣的,他们残酷的剥削穷人,又想出种种办法,编出许多鬼话,来欺骗穷人,掩盖他们的剥削行为。”罗英对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说,他知道得很多,但实际知识没有楚汉华知道得多,只要她一点明了,他就懂了。
“他们的第一个办法,就是霸占。”楚汉华说。
“是的。”她点点头。
地主霸占土地,楚汉华是最清楚的,七里坪贫穷人家的血泪史,就是最好的说明。韩耀光的老爷爷,原是做小买卖的,一次骗了人家好多钱,发了横财,就买田买地,成了小地主,不几年,就成了大地主。楚汉华的父亲看韩家的公鸡和别人家公鸡斗架,说了句公道话,硬把楚家的五亩田霸占了去,这种霸道行为,活活把他爸爸气死了。他爸爸临死的时候,还告诉他,韩耀光还硬霸占了他祖父的六亩好田,那是很多年前,才二十多岁的韩耀光,看上楚汉华家那块水田是块肥肉,就一心想夺过去,使出一条毒计,暗地里买通了镇长,说楚汉华祖父当土匪,派乡丁抓了去,他们家把六亩好田卖了,才把人保回来。后来才知道是韩耀光使的毒计,他白白的得了六亩好田。
罗英听着听着,泪水流了下来,说:“楚汉华同志,你怎么从来不给我们讲这些事?”
“怕你们听了难过。”他说。
罗英眉头一皱,问: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给韩耀光家种地呢?”
“唉!——”楚汉华痛苦地说:“穷人是走投无路啊。我种的十亩田地,就是我们家祖上的,我们在田地上耕种,有时眼泪就哗哗往下流。”
罗英握紧拳头,气愤地说:“真是欺人太甚。”
“韩耀光霸占土地的毒辣手段还多着呢,什么买飞田、吃心心,足足有几十种。七里坪哪家穷人的田地他不霸占。”楚汉华说:“地主,敲诈也是很厉害的。趁穷人遭了天灾人祸的时候,就用很低的价钱买穷人的田地,或用抻账、抵账的办法,逼着穷人把田地抵押给他。”
她本来就是要给他讲这些道理的,没想到通过实际事例一说明,道理说得更明白了,这对罗英来说,倒是受了一堂很好的阶级教育课。她高兴地说:
“你说的这些真好。你很清楚,韩耀光家的哪一样不是劳动人民的成果。他家田地要是穷人不种,他什么也收不成。”
“你说得对。”楚汉华说:“从翻地、施肥、下种、锄草、浇地、收割、打场,哪一样都离不开穷人。”
“可是,农民一年劳动所得的东西,大部分都给地主拿去了。”罗英说:“地主自己不劳动,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这难道不是农民养活地主吗!”
楚汉华识字不多,但很聪明,越说他越开窍,他说:
“这么说,我们穷人所以穷,就是因为受地主的剥削。”
“对啦!”罗英说:“这就是穷根。”
他的脸上一下子涌出了笑容,把拳头往上一挥,说:“我们种田佬都起来,打倒土豪劣绅,推翻封建剥削制度,不就不受穷了吗!”
“是啊,是啊!”罗英说:“我们现在办农会,闹运动,就是把种田佬动员起来、组织起来,打倒土豪劣绅,推翻封建剥削制度。”
“今天你说得太重要了。”楚汉华说:“这些道理,要赶快给大家讲。现在这个时候,大家的脑子里都是空空的,喊着闹运动闹运动,但究竟闹什么运动,并不太清楚,罗英同志,我们就多辛苦一点吧,走到哪,讲到哪,叫大家心明眼亮,不愁运动的事办不好。”
“好,一定。”罗英很高兴:“你说什么,我照办就是。”
二
他们在回镇的路上,罗英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问吧!楚汉华觉得他们刚才弄通了一些运动道理,心里很高兴。”
“你说红党好不好?”她问。
他愣了,这还要问吗,他闹运动不就是因为看到红党好,他说:
“红党领导穷人打土豪劣绅,是我们穷人的救星,我看到红党好,才跟着红党闹运动!”
她觉得该是把话点明的时候了,问:“那你想不想参加红党?”
“想不想参加红党?”他惊讶地重复一句。她的这句问话,就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里一样,使他脑海里泛起了一层层涟漪,他心里挺纳闷,自从武汉回七里坪那天起,干的就是红党的事,天天闹运动,做什么事不落别人的后,开什么会参加,弄到现在怎么还不承认我是红党呢?不对,难道说,这里面……他不愿意多想,着急地问:“你是跟我开玩笑,还是糊涂啦,几个月前,我不就参加红党了吗!”
“那我怎么不知道。”罗英问:“你什么时候参加的?”
“从武汉和你们一块来,还不算参加。”楚汉华认认真真地说:“全镇上人,谁不晓得我是红党,就是你罗英心里也全明白呀!”
她感到在楚汉华这样的同志面前有些内疚,思想教育工作应该做在前面,在入党这个问题上就没有给他讲清楚。她说:
“这不能怪你,是我们没有讲清楚,你是做了几个月的运动工作,而且做得很不错,但你还没有参加党,你看徐吉,他做运动工作比你还早,他也还没有入党。党是有严密的组织,有一定的会议……”
罗英这么一说,楚汉华着了急了,问:“罗英同志,你看我能参加吗?”
“我就是为这个事来找你的。”罗英说:“加入党要自觉自愿的。”
“我自愿。”楚汉华说:“我非常自愿。”
“这就好。”罗英说:“我把你的愿望转达给党组织,让大家讨论,你不要着急。”
“我们七里坪穷兄弟们很多。”他说。
她觉得有些事跟楚汉华通通气也可以,便说:“要分批发展。第一批准备发展你和戴孟雄、许其朋,你看怎样?”
“两个人确实不错。”他说。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
“许其朋怎么到七里坪的?”罗英说:“从武汉来的人谁也说不清,问他,他唉声叹气不肯讲。参加党,什么事都要向党说清楚的。你能不能把他的事详详细细跟我说说。”
“唉!哪家穷人没有一段苦难史。”楚汉华说:“镇上人光知道他是逃荒来的,起先我也不知底细,后来,我们在一起情投意合,亲如兄弟,他才告诉我,这事我答应过他,替他保密。现在,我讲出来,请你也不要讲出去。”
“行。”她说:“保证做到。”
于是,楚汉华讲起了许其朋的一段悲惨遭遇。
许其朋原是顺河乘马岗人。小时候,家里人口多,仅有三分耕地。他成天跟着父兄放牛、砍柴、拔草,过着糠菜半年粮的苦日子。那年代,军阀,豪绅鱼肉乡民,他的家乡又是远近闻名的土匪窝子,兵匪勾结,闹得家家鸡犬不宁,村里的年轻人为了防身,都学有一点武术。他五、六岁时,也跟着人家习武弄棍,并且招数精湛。
一天,他和哥哥在田坡空地上打斗玩,打了七十个来回,不分胜负。那时,恰巧被路过的少林寺禅师碰见了,禅师一直看他兄弟打完,才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到了许家。
这是一个严冬的黄昏。愁眉苦脸的许母,听完了禅师要许其朋去少林寺的一席话,不由痛哭起来。
“哭什么呀?”许其朋走到妈妈跟前,说:“妈,我去了少林寺,可以有饭吃,家里也少一张嘴,这不很好吗!”
妈妈无奈,只好从屋里拿出一件破棉袄披在他身上。他告别父母,出家到了少林寺。
他在少林寺学了八年,禅师先教了他少林一百七十三下神拳,后又传武当张三峰原式太极拳,以后又传他铁砂掌与鹰爪功,练得一身硬功夫,伸指可洞墙,握手可断木,扫堂腿可踢倒树干。在许其朋离开少林寺回家的时候,禅师亲自送他出门下山,再三叮嘱他说:“你功已成,但出手过重,务必要小心,牢牢记住‘制怒’二字……”
他唯唯允诺,告别了禅师,回到了故乡。走到自家茅屋门前,轻轻敲了敲门,见屋内没有人应声,便破门而入,屋子里空荡荡的,他急忙闪身出来想问问邻居,可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时,他见不远处人声嘈杂,车马喧腾,便想前去看看,刚抬步,突然从身后来了一位青年人,忽闪着大眼睛,喊叫着:“嘻嘻,快去看,人骑人,人当马骑……”
他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村上的恶少,在殴打一位青年农民。他双腿一跳,挺立在恶少面前,厉声喝道:“把人扶起来。”
那恶少从来未听到过这样的口气,也没有见过这样有胆量的人,因为恶少家是这方圆十几里最有名的大财主,一贯横霸乡里,为所欲为,谁敢在他面前出口粗气呢。
这时,那被当马骑的青年,擦了擦眼睛,喊了声:“弟!”
许其朋一看,认出了正是自己的大哥。
那恶少看形势不好,抽身想溜,许其朋眼快,轻轻一跳,站在恶少面前,只见他用脚轻轻一勾,那恶少便应身倒地,弄了个嘴啃泥。
围观的人群哄地一下散开,乱了起来。这下可惹恼了那恶少,他爬起来,两手提了提裤腰,冲向许其朋,那恶少也学过武艺,许其朋一闪,又将那恶少弄了个嘴啃泥。许其朋原来只想教训教训他就算了,不曾想那恶少如此蛮横,不由怒火中烧,吼叫一声,飞身一跃,右腿往后一缩,只听叭哒一声,不偏不差一掌正好打在恶少的右肩上,恶少一个踉跄,许其朋伸出右腿朝他屁股上又轻轻一点,只听扑通一声,那恶少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好,打得好。”人群中齐声喊了起来。
这时,许其朋一时火起,早把禅师的“制怒”二字忘了,把千仇万恨都凝聚在那伸出的手指上,只见他轻轻上去一抓,那恶少“啊”了一声,身上出现了五个血点,一头栽倒,一命呜呼,归了西天。
“出了人命了!”人群一下子惊慌,忽地散去了。
许其朋一看,也觉得手脚发软,汗珠渗满额头,他伏下身,背起哥哥就跑。
他们跑了几个垭口,那恶少家里的人,又追了上来,把许其朋的哥哥抢去杀害了。他在外面到处躲藏一年多,又一打听,爸爸、妈妈也过世了,他没办法,就跑到七里坪来,隐姓埋名种地,发誓不再动武。
他到七里坪这些年,人们只知道他当过和尚,有些武功,但真正的底细,知道的人很少。
楚汉华讲了许其朋这段身世后,说:“他是个好人,有人背后议论,说他当过土匪闯下人祸才跑到这里来的,没有这回事,我可以担保。”
“我们相信。”罗英说:“你要劝劝他,他的一身武功对运动是有用的。”
“他发过誓,不再动武。”楚汉华说:“你想想看,动手动脚惯了的人,他能舍得丢吗?白天他不声不响,夜里还偷偷在练。最近我们夜里在农会办公室睡觉,我才知道。我问他为什么要练,他说拳不能离手。”
三
楚汉华天天盼望着。
他盼望着的光荣而又幸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这天夜里,天高气爽,高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四野一片清澈,星星格外稀少,农家散落的灯火,闪闪烁烁。
罗英从外面回来,悄声说:“你可以入党了。”
“是吗!”他多么高兴。
他们坐下来,她把油灯拨得亮一点,掏出一张表,说:
“这是党表,要按规定的内容,一项一项如实地填写。”
他拿起党表一看,那上面有镰刀、锤子在闪闪发光,多么幸福的楚汉华呀,此时此刻,他的心中真如同皓月一样亮堂堂的。他是受苦人,能参加红国红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他要做一个真正的红党员。他心里很激动,可是他识字少,填不了表,他说:
“我不会写。”
“我替你写。”她坐下来,一项一项的问,她一项一项地填。填好以后,罗英在介绍人的拦里写了:“第一,出身贫农,历史清白;第二,阶级斗争观念强,阶级觉悟高,与地主阶级有刻骨仇恨,对土豪劣绅斗争积极;第三,在群众中有威信;第四,工作积极、肯干。”
填好表,她又在介绍人拦里写上:“戴树民、罗英。”
大约到了半夜的时候,戴树民带来了戴孟雄,郭志浩带来了许其朋。这是七里坪的第一批加入红国红党的人。
他们领着新党员,站在用红纸做的党旗下,举起右手,向党宣誓。誓词是:
自愿入党,努力工作,服从组织,
严守秘密,牺牲个人,死不叛党。
戴树民念一句,几个人跟着念一句。宣誓以后,戴树民说:“你们入党了,作为一个红党员,什么时候都要服从党的决定,服从党的需要。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想一想,符合不符合党的利益,符合不符合劳动大众的利益,符合,就努力去做,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不怕杀头,不怕坐牢,在任何情况下永不叛党。”
对于新党员来说,伟大的一生开始了,战斗的号角吹响了,红党员的一生就是战斗,战斗,战斗。新入党的红党员,你们迈着雄壮的步伐,沿着党指引的道路,勇敢前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