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同每个弑血而归的日子
陆以注视他片刻,一口气压不下去,情绪崩的突然,自暴自弃:“你TM是成心的吧?”
裴案一脸自然与诚恳地点点头:“对啊,诚心的很,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这无辜的小眼神,是真的get不到他的点?
陆以现在是真无法确认对方是不是故意在装了。
他表面笑嘻嘻,心里把人骂了个遍,才不情愿的报出一串数字,说的时候语速飞快,如同火撩舌头,烫得很,话语一吐便收,声音更是如蚊子嗡嗡不清。
偏偏裴案耳尖记性还好,掉过头就给他当场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音色难得的明晰好听:“157……4334?”
他语气微扬,眉梢轻挑,表情有些耐人寻味,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陆以,那双浩眸秋水,好像能放电。
陆以僵硬的点点头,然后刻意避开那淡淡烟灰色瞳仁,只把眼睛锁在对方脸上,揣摩对方神色,蛛丝马迹都不愿放过。
可惜那张脸好看是好看,实在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对方又在翻来覆去摆弄手机了,好像这玩意儿他来说很是麻烦。
好一会儿之后,裴案又若无其事的将那玩意儿收了起来,语气轻松:“哦,没电了,过会给你打,记得存我号码哦。”
陆以面无表情的转身:“放心。”
不会存的,死也不会存。
但是他没想到,一整个晚上,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到最后,也没有等到裴案的那一通电话。
记得存我号码哦。
像魔咒一样,这句话在陆以脑子里循环播放,折磨得他不得安生,像有什么脆弱的东西啪的断了,又像是掉进了沸水里煎熬,但手机就在边上,放在被月光照射得青白通明的玻璃桌,一如来诺亚的所有寂静夜晚,黑色的镜面,沉沉没有丝毫波动。
所以,该死的,他到底什么意思呢?
这样,很好玩?
……
直到第二天,裴案若无其事坦然的出现在他面前时,陆以忍着爆炸的心态,顶着两黑眼圈,无语的注视了他,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对方倒是睡得很好,脸上透露着睡饱了后的轻松红润,看见他的铁青脸色后很惊讶:“陆大队长?昨天没睡好吗?”
当罪魁祸首在你面前亲手揭起伤疤时,你怎么办?
陆以的选择是,扬起热烈的笑容,他用力拍拍对方肩膀,嘴角裂开得腮帮子都酸了,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哪能啊!您眼神有问题!”
拍完就绕过他进了洗漱间,然后背对着人一瞬间切换面部表情成送葬脸。
望着透露着满满不同寻常的背影,裴案吃痛的抬了抬肩膀,这力道,差点没把他打趴下,这是,怨气颇深啊,只是他费尽心机也想不出来,大早上的谁又得罪他了?
正当裴案一脸蒙逼时,陆以在推开洗漱间的门,恰好面对面碰上两个队员,三人面面相觑,正是宋进小可爱和王越副队。
这让人凉嗖嗖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霎时把可怜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宋进哆嗦道:“队,队长,你晚上是去偷鸡了还是摸,摸狗了……”
陆以心情糟糕,简单道:“住口,别说,闭嘴,滚!”
两人只能悻悻然出去,在王越将要出门时,陆以才如同想起什么般,兀地动了一下,微侧肩膀,把后面那人稍稍拦了下。
王越略顿脚步,僵持不动。此间的汹涌没能妨碍基地的整体气氛,一扇门,外面是轻松祥和,里面如坠寒冰,心思沉郁间,他还能听到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宋进那傻子疑惑的声音:你还站这干嘛呢。
他这才勉强如同冰雪初融,笑了一下,自然的打了声招呼,说还有话和队长讲,然后才慢慢阖上门,原地转身。
陆以锐利的眼神扫过他,一寸一寸,从上到下,如同刀刃在游走。王越今天穿着很正式,统一分队服饰,袖口上还带了一颗五星芒队徽,收拾的整整齐齐,人模人样。
陆以看了眼,只问他:“起这么早,穿这么好,这是要去哪儿啊?”
语气吊儿郎当,却尤为不善。
王越长叹一声,他合该知道,阖上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完了。
“是。”他坦白道,“我找过缘毁。”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但看得出他内心是非常不满和愤懑的,那火焰在他眼底燃烧起来,却再也熄灭不掉,如同不可磨灭的印记一般。
此时的破罐子破摔并不能让他服气,相反他充满了怨怼,如同被压扁的气球,马上就要炸掉。
“他凭什么?”
看陆以久久不说话,王越愈想愈不甘,反而先发制人,略微压抑着嗓音问道,像是问出了多年疑惑的问题一般痛快!
可陆以还是不回答。他又闭上眼睛,冷笑了声,再问一遍,这次语气重了许多,一字一顿的道:“他、们、凭、什、么?”
如同最后一根神经被崩断,他彻底被放开了,无所顾忌的低吼道:“军方他们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掌握他们的人生,凭什么把他们当展览的猴子耍?凭什么对他们指手画脚?
就拿昨天要求一个堂堂队长去耍杂技给那群傻子看,真的过分了!
三三七五时代的各大空间,军队的力量其实已经薄弱了,特别是诺亚这种被军方放弃的废弃区,全靠自发组织的守卫者才勉强撑起来,事到如今,他们却想反插一口,指手画脚,王越脾气不好,忍不了这气。
“坐。”
事到如此,陆以不近人情的脸上却突然有了些缓和,他用手抹了把下巴,叹息一声,把人强行按坐在洗漱台子上,自己退后两步,坐在他对面,一双长腿,随意地微弯压在台上,眼睛如同黑曜石,暗沉有光泽。
不看吧,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吸引力,让人想弄清它的主人到底在想什么。可紧盯着吧,又不免让人压抑,惶惑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两人对视,王越眼神率先受不了一般地飘开,他烦他这态度。
“说吧,你什么意思。”他沉声道,“要惩罚?要走人?”陆以说一他就不二,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认。
这小子,怨气不小啊,陆以再叹。
从他拦人,什么话也没问,反被对方质疑,有理有据,歇斯底里,第一句问裴案,他凭什么!第二句问所有像他一样来访的“新人”,他们凭什么,第三句,问军队,把他们陷入如此可笑令人愤懑的境地里,凭什么!
三个问题,不多不少,字字诛心。
他倒是突然理解了王越为何特意忽视裴案,还妄图和缘毁合手了,可惜缘毁根本就是个小人,他想要的可不是王越的衷心,这基地也不是王越能做主,他真正想找的是他陆以啊。
这不,事情稍微发展,他就立马拿着成果来他面前炫耀了,并且毫不在意的把王越卖了。
和他谈合作,根本就是耍人玩。
“王越啊王越,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会选队友。”
陆以低着头,玩手表,叹息一声。
“别废话,别假惺惺。”
“其实,是你不想在这呆了吧?”陆以慢悠悠地说。
“你放屁!”面对一向尊敬的队长,王越第一次气得口不择言,说完自己心里暗暗都吓了一跳,但到底面上没有显露,他不自然的转过头,眼皮直跳,但并没有怂,脊背挺得老直,像只愤怒的狮子。
他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必定得辩解一番。我一直都很想在这呆下去的!没人知道,我为了通过这里的考核,通过你的考核!付出过什么。可能比旁人,甚至比……你,付出过更多!你没有这么资格说我。”
想起那么热血的理想,想起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壮志,他心里就不是滋味,那些不被了理解的时光纷至沓来,让人不得不逃避。
“可是你现在快要放弃了。”
陆以一点都不同情。
“我没有!”
他气得一口否决,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是他们太过分了。在你踌躇满志,在你热血沸腾的那个时代,你有想过将来会是给人拿来当杂耍般观看吗?在你涉险杀恶魔的那一刻,血液洒满脸的那一刻,你是否把这一切当做一种炫耀或者是一种赚钱手段?
当你为维护人们的生存而战斗的时候,当你看着这片荒凉的民不聊生的黄土地,你有没有想过有人把这旅游景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观赏着这些牢狱一般的生活百姓痛苦的哀嚎?”
“你的手,是杀恶魔的手,不是在那耍花架子博众人一笑!可是你呢?你什么都不管,不闻不问,就因为你是军校毕业的吗,所以如此纵容?你甚至都没有编制了!可是你还维护他们!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你,就像军队的走狗?
”
真心的话没加修饰,往往比较难听,陆以听在耳里,心里却一寒,那种很冷的感受,可一向的修养与从容,容不得他辩解。
他站起身来欲往外走,半晌又定下身来:“这样吧,王越,王副队长!我不谈自己。你问了我三个问题,那么我也回你三个道理。”
“第一,偷生必要忍辱,供你吃喝的衣食父母,你需要宠着。这是军队凭什么。”
“第二,队内队外,分不清是你的错。我们相当是一家人,有话不好好说,勾搭外贼,反被摔下马,不是我的锅,不用来刺我。”
“第三,“新人”没有错,一切建立完好并且正常运行的体系都是没有错的,就像生活在诺亚水深火热中的人,他们出生在这里并不是做错过什么,并不是为了弥补或者救赎什么,他们只是恰好在这里,我们也恰好在这里,帮助他们。不管,用什么方式。”
“不早了,想通了就下来吃饭,想不通吃完饭走人,选择在你。”他轻描淡写道,然后走下了楼,王越看着他的背影,如同每个弑血而归的日子,在猎猎风声中,刚硬笔直,目不斜视。
然后,他热泪盈眶。
对方还是那个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英雄,那个人们一度奉若神明的王牌队长,自己曾经被他的一腔赤诚感动过,也一直仰视着他,他的初心依然没有变化,可是局势一变再变。
谁都没有错。
可又是谁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