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残局悟道
我将那宫中掩盖夜明珠的水草拨下,顿时亮了许多。洛神宫中一应物品似乎许久未曾有人动过。梳妆台上各色金钗珠翠琳琅满目,碧纱帐下,流苏摇曳,前厅的案几上还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细看之时,那白子竟是珍珠所制,黑子乃墨玉所制,十分奢华。另一侧则是一张茶台,上面各色茶具一应俱全,茶台后,挂有一幅美人图,竞赫然写着《洛神赋》。那是五百多年前曹植为宓妃所题。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那画上的美人,如轻云之蔽月,似流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望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面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细看之下,只觉得那眉眼竟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我从古书上看得曹植对宓妃可谓是,一点痴念,万缕相思。只是后来史籍上记载那宓妃在洛水上游玩不幸溺水而亡。绝色美人就此香消玉陨,可惜可叹!之后便被封为洛神,不想竟会居于此处。转念一想,溺水而亡,禺疆便是水神,如何能溺水而亡,分明是这禺疆使的术法,估计如今我也便如这洛神一样,怕是也被人以为是落水而亡罢。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那盘未下完的残局处,细细一看竟然是《千里独行》的残局。我虽然不才,但棋艺倒略通一二,只因那皇宫中,一众大臣、亲王与我父皇对弈之时,皆碍于君臣之礼,无一人敢赢我父王半子。我父王自是心知肚明,便只好与几个皇子对弈,哪知我那几个皇兄不是棋艺不济,便是有意输之,只有我耿直。皆因我父皇说,“棋盘之上无君臣父子。”
我与父皇对弈时不仅半分不让,十之有九皆胜于父王。我便再大些,我父王竞一盘也胜不得我,还被我封作“常败将军”。我父王常感慨,“棋如人生,这宫中敢率性而为大胆胜寡人者,仅你一人。”乃至于我因和亲之事私逃出宫时,我听段蠡说我父王勃然大怒,曰:“皆因对此女骄纵,才让此不肖女今日有恃无恐,坏了纲常伦理。”遂派了段蠡将我押回。怎知人算不如天算,我自以为逃之夭夭,却终未逃脱和亲的命运,可见人之宿命。
我父皇哪里又晓得,我虽为女流当年自负甚高,从不轻易向人认输,偷偷看了大量棋谱,也到宫外请教了许多高人,才得以侥幸胜出一子半子。那时我方知道这世间有四大残局,《七星聚会》、《野马操田》、《蚯蚓降龙》、《千里独行》也号称古谱的四大名局。曾有无数名人雅士试着解这残局,但能解开者,寥寥无几。大理皇宫外,崇圣寺有一若虚法师,是位高僧。不仅武艺了得,棋艺更是精湛。我皇兄在皇宫时,常与之切磋,我便在一旁观看。我皇兄是十有十输,有时下恼了便换我对弈。我倒是能十有五赢,与若虚平分秋色,那法师便对我有几分另眼相看。一来二去相熟之后,一日我请教其残局一说,他便拿出一本自己纂写的《若虚残篇》交与我说:
“残局之精髓在于一个残字,顾名思义是残缺不全。对弈的双方皆为不完整。面对这不完整,双方便会回味这残局形成的一点一滴一子一落。故而,残局之精不在结果,而在那一步一步的过程。人生如棋,或许有时比残局更加不堪,人生憾事不在于走错一两步,而在残局时真正悟道。面对残局,是延续初衷,还是以死相搏,亦或是自补其缺,再不然投子认输,残局这最后几步看似平常,实则蕴含着整局棋或是人生的玄机。每一盘残局皆不是当初所愿,而是双方的选择和面临的形势形成。残局虽残,却妙在回味。”
“公主与佛有缘,公主若能悟道残局,他日人生必会峰回路转,涅槃重生。”
那时我还年幼,听着半懂不懂,回去悟了几天也未悟出个子丑寅卯,今日想来,我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正合了若虚法师的残局论。经历过这许多事,方才领悟若虚法师昔日所言,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我如今境遇,怕是如若虚法师所言,只有投子认输了。
若虚法师的《若虚残篇》不仅绘出了四大残局的详细棋谱,还有破局之策,无不详实。我父皇乃酷爱对奕,听闻我得了若虚法师的《若虚残篇》便拿来参详,看后叹为观止。遂命人请若虚法师进宫讲禅,怎料若虚法师却以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为由婉拒了我父皇的盛情邀请。
自古不论佛、道拒绝国君之人,我大长和国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父皇却一心好奇若虚法师究竟有何大德,在某年火把节之时,以游历寺庙为由亲自率众前往崇圣寺一观。
我父皇乃当朝国君,自是需找回些颜面,便有意为难若虚法师,进了寺中大殿便问:“法师,朕可需参拜佛祖?”
寺中僧众听罢无不直冒冷汗,要知此等问题,若答拜,则是对国君不敬,便可治罪,满寺僧众则无一幸免;若答不拜,则是对佛祖不敬,便枉称高僧。哪知若虚法师却双手合拾答: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陛下乃未来佛,未来佛不拜过去佛。”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称妙。我父皇却不动声色,走至后院凉亭中,望着小沙弥所奉众人之茶道:
“此为何茶?”
众人又替法师捏了把汗,因寺庙简陋不似皇宫,为国君与众臣所奉之茶皆为井水,所奉之茶也为普通茶品,若明说显得国君连茶都不识实在无品,若不如实回答便又是欺君之罪。
若虚法师道:“陛下品之茶为甘露,臣下品之茶为泉水,老纳品之茶为大悲之泪。同尔为水,不同之人品之不同之味。此茶对于臣下为待客之茶,对于陛下为谈心之茶,对于老纳为禅案之茶。”
众人听罢无不称回答妙绝。
我父皇见后院中山茶开得繁华,明知故问道:“此为何花?”
山茶乃我大长和国国花,父皇岂有不知之理,这便是有意难为。若答山茶岂不显得国君孤陋寡闻,若答不知则显得自己无甚见识。
若虚法师却道:“寺外之人看此花为俗世之花,修行之人看此花为心轮八瓣莲花。”
我父皇见仍未难倒法师指着佛前供奉的长明灯明又故意问道:“此又为何灯?”
若虚法师镇静自若答:“此灯为凡尘之人照来路光明,为修行之人照心地明亮。”
恰在此时寺内敲钟报时,我父皇便道:“寺中时辰与宫中时辰有何不同?”
天下时辰皆为相同,这分是就是父皇借机寻漏,想让法师露窃,连我都在众人中替法师捏了把汗。
若虚法师掠了掠胡须道:“宫中时辰定现在,寺中时辰定过去,佛中时辰定刹那三世。”
当下众人无不拍案称妙,称其对答世间少有。
若虚法师见我父皇龙颜大悦,便亲自奉了茶道:“龙水八功德,星火七斗明。愿真成就真,心净佛土净。赵州一句话,陆羽三卷经。光照甘露味,吃茶便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