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4、童工

“小鬼子回城了！俺们可以回家啦！”

煤窑井下一片欢声沸腾。

1941年底，冬天来临之际，日本人终于被八路军游击队搞得在乡下呆不下去，撤回了晋城县城。

郑家全家和在外逃难的全村乡亲们都陆陆续续返回自己家中。然而郑家当家郑国昌，也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回家之前，郑国昌已经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早早嘱咐李氏，回村就找媒人给长子孟马说媒。

村东头的蔡媒婆一向有着“三寸不烂之舌”之称，立刻就拍着胸脯保证道：“哎呀，大哥大嫂，你们放心，这事包在俺身上。虽然你们家条件一般，但就凭孟马这长相人品，俺一定给你找个漂亮能干的好儿媳！”

没过多久，蔡媒婆兴高采烈地上门来报喜，说定了邻村卫家的女儿。

李氏竭尽所能张罗了一桌饭菜，感谢蔡媒婆。蔡媒婆吃好喝好，在郑家全家人感激又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把卫家姑娘说得天花乱坠：

“大哥大嫂，不瞒你们说，这回能说上卫家姑娘，那真是孟马前世烧了高香了，也是缘分啊！卫家你们听说过吧，当家的是挑货郎担做小生意的，家里就一儿一女。别看人家是独养女儿，可这姑娘能干得紧呢，虽然没读过书，但家务活里里外外一把手，还是有新思想的新女性！”蔡媒婆说得口沫横飞，看向一旁一直没吭声的孟马：“和你们孟马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郑国昌和李氏自然是感激不尽。郑国昌心情好，身体顿时也感觉好了许多，半坐在炕上，频频示意李氏给蔡媒婆斟酒，“有劳蔡妈妈了！那好日子——”

蔡媒婆大手一拍：“俺已经看过了，这个月二十八就是好日子！”

“那不就只有几天时间——”李氏迟疑了一下。

“就这么定了！”郑国昌却毫不迟疑地拍了板。

李氏本想说什么，但看着郑国昌因为喜悦兴奋而微红的脸颊，终于还是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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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郑家办了喜事，迎娶长媳卫氏。

当天夜里，郑国昌因为高兴，稍稍地喝了一口酒，之后感觉有些不适，早早地就躺下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新媳妇给公婆敬茶的时候，这才头一回看见儿媳的模样。这一看，大惊失色——

卫氏长得非但不漂亮，甚至还称得上“丑”：小小的眼睛、塌鼻子，干干巴巴的身材在农民看来属于不容易养娃的。个头也矮，17岁了还不如12岁的仲马高。更糟糕的是还没缠过脚，长了一双大脚，难怪媒婆说她是新女性。

郑国昌当场气得手发抖：“有辱门楣，有辱门楣啊——”话音未落，就昏厥了过去。

两天后，郑国昌带着满腹闷气，撒手而去。

自此，孟马成了郑家的当家人。其实尽管卫氏的模样不尽如人意，但她确实如蔡媒婆所言十分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而且话少脾气好，对婆婆李氏也十分敬重。李氏本性善良，倒也没有把丧夫之痛迁怒于儿媳。孟马也发现卫氏很聪明，虽然不识字却会算账，又善待母亲和弟妹，便也不在意妻子长得丑。

有一天，正吃着晚饭，卫氏忽然放下碗筷，跑出屋子。全家正在奇怪，就听见屋外传来她干呕的声音。孟马急忙放下碗筷跟出去。

小布眨着眼睛，奇怪道：“大嫂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吗？”

“不可能！我们都吃的一样的东西。”仲马一边往嘴里塞咸菜，一边摇头。

李氏愣了一会儿，随即笑了起来。

“姆妈你笑啥？”叙马看向母亲，不解。

正好孟马扶着卫氏走进来。

李氏笑道：“小布，快扶你大嫂坐下。俺们家有喜了！”

全家人都吃惊地看着她。

李氏笑对孟马夫妇：“孟马，你就要当爹了！俺们郑家有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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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春，卫氏怀孕了，全家都沉浸在喜悦当中。

仲马叙马和小布在李氏指挥下抢着分担卫氏的家务活——仲马叙马在孟马下煤窑干活的时候帮忙下田种地，小布帮忙母亲洗衣服——一家人虽每日吃粗糠野菜，却也其乐融融。然而孟马却日益担忧，李氏也渐渐看出了儿子的心事。

一日孟马从煤窑里回来，换了衣服准备下地，李氏拦住了他。

李氏递给儿子一杯水，一边看着儿子喝，一边道：“俺们家地本就不多，你也不用每天一下工就下地。仲马和叙马也都十来岁了，能干得了。”

孟马一口气喝完水，微微蹙眉：“他们毕竟还小，俺家就这几亩地，可不能有闪失。俺们现在每天都要靠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糊口，等年末孩子出生，到时候又多了一张嘴——”

“只要有人，就有盼头。孩子都会一天天长大，一年一个模样，仲马叙马也会变成大人，俺们农民只要有劳力就不愁没饭吃！”李氏语气温柔，却很坚定。

孟马看着母亲，原本沉闷的胸口逐渐舒缓了起来：“姆妈，俺正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李氏接过孟马手里的碗。

“今天大姐夫跟我说，他们村地主王仲弘家在招短工，锄小苗。他知道俺们家嘴多地少，问要不要介绍仲马去。说是干一天除了管饭外还发一升小米的工钱——”孟马有些迟疑：“可俺觉得仲马年纪还小——”

“不小了，你16岁都下窑井了！”李氏一口答应，干脆利落。

孟马反倒愣了一下：“可他动作慢，能干得了吗？”

李氏正要答应，一个声音传来，

“干得了！大哥，俺也要和二哥一起去锄小苗！”

母子二人一愣，朝声音看去，竟然是叙马，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你胡说什么？你知道锄小苗怎么锄吗？”孟马看着个子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幺弟，正色道。

“当然知道！”叙马也正色道：“就是把已经长出来的谷子苗，捡长得壮实的留下，还要按一定距离一根根排列，其余的和杂草一起锄掉，再用土把留下的苗护好。”

孟马和李氏对视一眼，惊喜道：“你怎么知道的？”

叙马得意道：“以前你和爸妈干活的时候我看到，就记住了。”

李氏笑了：“你看叙马和你小时候一样聪明！”

“俺看他以后比我更聪明！”孟马也笑了，伸手摸了摸叙马的脑袋：“可是，锄小苗很累的，你干得了吗？”

叙马用力点点头：“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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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娃才多大？十岁？十一岁？不能要。”

第二天，叙马和仲马跟着姐夫和同村其他伙伴一起到了地主王仲弘家。结果看见叙马，王仲弘一口回绝。

叙马急了：“别看俺个子小，俺能干！”

王仲弘不相信地摇头：“你能干得了多少！去去去，小孩子别碍手碍脚的!”

“俺真能干，而且保证不比别人少！”叙马叫道。

王仲弘还是摇头：“不行不行，回去！”

“王老爷，这是俺外甥，您别看他个头小，他真能干活！”叙马姐夫急忙帮腔道：“在家就和他哥一起耕地。”

“是的是的！他一直跟俺一起耕地。”仲马也在一旁帮腔。

王仲弘终于有些半信半疑，“真能干？”斜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叙马。

“真能！”叙马连连点头：“您要是不相信，就试俺一次！俺只要有饭吃，不要工钱。”

“只要吃饭，不要工钱？”王仲弘眯起眼，伸出手摸了摸下巴，垂眸思索。

“只要吃饭，不要工钱！”叙马重重点头。

王仲弘又斜眼看了看叙马，终于点了点头：“那就试一试吧！明天一大早开工。”

叙马看向姐夫和仲马，兴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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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打工的人就都到了王仲弘家的地里。

“你们七个人，每人锄三行一排——”

王仲弘开始分配任务，却在看向叙马时犹豫了一下。

叙马很机灵，立刻接口：“俺也锄三行！”

“你能锄三行？”王仲弘不太相信。

“肯定能。您等下来检查就是了！”叙马胸有成竹道。

王仲弘又斜眼看了看叙马，不太放心：“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俺把丑话先放前头，要是锄得不好，必须重来！”

叙马一口应承：“没问题。”

王仲弘又瞄了眼叙马，这才背着手走了。

七个人开始工作，叙马一开始就紧跟着大人们，他生性手脚麻利，加上脑子聪明，很快就熟悉了门道——

别看锄小苗只是体力活，但也是一项精细活，首先要算好距离，根据水土情况确定每两棵之间保留的距离，然后还要看准了想要保留的小苗才能下锄，不然会误伤。

但这样的话，就必须要弯腰成90度。锄了一段时间后，腰就会僵住，直不起来。可这反而让叙马占了人小个子矮的便宜，不用弯腰90度，加上眼睛好、心又细，干到后来非但不会掉队，反而还超过了仲马和一两个大人。

十点不到，王仲弘背着手来监工和检查了。叙马远远地就看见他，更加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很快就冲到了最前面。

王仲弘走过来，发现叙马动作最快，诧异不已。他站在田埂上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太可能，于是便亲自下田走到叙马锄过的行里，翻来刨去地检查，检查了好一会儿，又去检查了别人的锄的行，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前脚一走，仲马就扶着腰，跑到叙马边上，愤愤不平道：“这地主就是坏，干一天活才挣他一升小米，还要亲自跑到地里来挑剔，真不是个好东西！”说着又捶了捶腰，愁眉苦脸道：“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累死俺了！”

叙马笑笑：“总比大哥下窑井挖煤强。赶紧干吧！”说着又弯腰继续锄苗。

仲马皱眉，拽了拽叙马的衣襟，轻声道：“你说你是不是傻啊——俺们给地主打工是按天算的，太阳露面开始，落山收工。除了吃饭的时间，都算在内。你干得再快再多，他也不多算给你啊！更何况你连小米都没有。你这不是傻吗？”

叙马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可是地主也不是傻瓜啊。俺刚刚要是偷懒，他肯定明天就不让俺来了。你要是偷懒，他也不会看不出来啊！俺们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不多干也不少干，这才是为人之道。”说着弯腰继续锄苗。

仲马看看叙马，语塞，半晌扁了扁嘴，回到自己的行里也继续干起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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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马仲马和大人们一起，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才和大家一起回到地主家吃晚饭。第一次干这么久这么累的活儿，两个孩子累得话都不想说，只埋头吃饭。但晚饭很简单，比午饭还差，只有青菜和一点点油星子。

仲马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嘀咕道：“难怪人家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姐夫还说这个王仲弘算是有良心的。你看看，俺们干了一天累死累活，他给俺们吃啥？”

叙马却累得感觉自己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他也不接口，只顾吃饭。吃到第三碗时，王仲弘进来了，后面跟着管家，手里拎着几袋黄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