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月十九,太后生诞,举国同庆。
曲青衣每年都得去宫中为太后贺寿,因此早早便收到帖子,林善手里拿着一件殷红色的正服,上头绣金丝莲纹,正在帮他穿衣。
微生站在曲青衣身后向他汇报刺客的事,“大阁主,习虎结过不少仇家,那几日刺杀他的人太多,我们一一罗列,一时没找到是不是有你的护卫。”
曲青衣闻言皱眉,扶正头上的玉冠,“还有呢?”
微生接着道:“宋文宣那边倒是没有刺客,他处事圆滑,基本没有得罪过人。老王爷我们没有探查到,王爷府如今是小王爷在管,他跟唐家二少爷是好友,在军营见过不少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府上的人都机敏得很,密不透风,我们的人反而差点栽在里头。”
曲青衣点头。
林善给他穿上最后一件袖衫。
微生道:“老阁主那边首肯了,不过他说要多派些人过来京城帮你,已是让人往这边快马赶来。”
曲青衣借桌上的铜镜看眼自己,觉得自己穿得像要结婚,纳闷地说:“那你们拿着我的腰牌,去宫里问问那些老人当日的事,我这边探探宗皇的消息,回来再做其他打算。”
微生得令,退下了。
曲青衣穿戴整齐往外走,经过梨花树时对树上的人说:“我走了。”
游铁冷冷的声音传来,“去吧。”
曲青衣继续往外走,林善送他到门口,嘱咐道:“小主子别喝酒啊,你不能喝酒。”
曲青衣笑着说:“我知道。”
曲府外等的是礼部管事,庆恩宴一事由礼部负责,宴请的宾客也由礼部筛选,上呈给宗皇与太后过目,确认折子上的来宾无误后,再下达给管事,由管事安排座次,等到宴席那天,亲自上门请客入宴。
不过庆恩宴上请的多是达官贵族,像曲青衣这种无官无爵也能入席的,古往今来只有这么一个。
“曲公子。”管事的见到曲青衣从府内出来,十分恭敬,“上轿吧。”
曲青衣朝他作揖,“辛苦大人了。”
管事的连忙扶他起来,“公子不必多礼,请吧。”
曲青衣坐上轿子,往宫中行去。
梨花被风从曲府内吹到外头,游铁坐在树上,他望着曲青衣离去的方向,突然摸出那把三尺长剑,跃下来跟了上去。
庆恩宴设在太承殿中,曲青衣到殿外时,殿中交谈的人都看过来,即便他受尽恩宠,也总有几位大臣对他这个无官无爵的人看不起得很,不由得有人冷嘲热讽起来,“太后寿宴,实在不该有闲杂人等。”
曲青衣从容自若,朝殿中大臣们行礼,“见过诸位大人。”
臣子之中也有讨好他的,嬉皮笑脸地说:“曲公子不必多礼,快起、快起。”
曲青衣起身进殿,很快发现几个眼熟的,被禁足好几天的唐黎雪正躲在唐老将军身后探头探脑,却不敢多瞧,有人跟他搭话,他都傻里傻气地笑着。
曲青衣发现围在唐老将军身边的人中便有习虎,他是因太后寿宴特地从东北过来的,人长得很豪迈,留着大胡子。
他眼角余光忽地瞧见一人,笑着迎上去,“孟大人!”
孟知璋胖胖的脸瘦了一圈,看到曲青衣时,也露出笑意,“是曲公子啊?不知曲公子身子如何了?”
曲青衣笑着说:“我身子无碍,不知大人的屁股如何了?”
周围还有同僚,曲青衣如此直言不讳问他的屁股,让孟知璋很是尴尬,“本官的屁股好很多了。”
曲青衣还在问:“孟大人屁股受了五十板子,怎么这会还能来太后寿宴?”
孟知璋摸摸鼻子,他是过来看柳清然说的好戏的,但这话不能跟曲青衣说,于是道:“来为太后贺寿,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曲青衣满脸笑意。
这会有两人往这边走来,其中一人紫衣仙鹤,正是左相柳清然。
曲青衣闲在曲府时,还听说左相被罚思过当日就请戏班到相府唱了一天的戏,宗皇知道后很愤慨,将人喊回去处理政务了。
而左相身边的人生得清秀俊逸,顾盼生姿,曲青衣没见过,左相却对他十分客气。
那人问:“左相,听说你的学生打算造反?”
柳清然淡淡点头。
那人又问:“他造反做什么?”
柳清然道:“臣不知。”
那人疑惑,“你身为他师长,不明白他造反为了什么?”
柳清然道:“臣不明白。”
那人纳闷,“那你可知他和谁勾结,几时起兵吗?”
柳清然道:“臣不太清楚。”
两人一路聊着,那人孜孜不倦地问,左相一问三不知地答,就这样走到曲青衣跟孟知璋面前。
孟知璋行礼道:“左相,小王爷。”
曲青衣一愣,忍不住打量了下左相身边的人,这人居然就是微生口中说的那个把王爷府打理得密不透风的小王爷,小王爷是老王爷将近四十才生的孩子,今年二十八,虽然年轻,但论辈分曲青衣得喊他一声小皇叔。
小王爷的问题被孟知璋打断,望过来时见到曲青衣,曲青衣连忙作揖,“见过小王爷。”
小王爷立即问了,“这位是……”
柳清然淡淡回道:“曲青衣。”
小王爷打量曲青衣好一会,忍不住问:“你是皇兄的私生子?”
曲青衣一愣,“我不是。”
小王爷又问:“那你是皇兄的男宠?看不出皇兄居然好这口。”
曲青衣尴尬,“我也不是……”
小王爷疑惑,“你既不是私生子又不是男宠,难道是皇兄的知己忘年交?”
曲青衣无奈,“也不是。”
小王爷纳闷不已,“什么都不是,那你是谁?”
曲青衣初见小王爷,对他的印象深刻起来,忍不住道:“我是曲青衣。”
小王爷被他的回答噎了下,觉得无趣,拉着孟知璋问:“听说孟大人被打了五十个板子?”
孟知璋面如土色。
柳清然淡淡道:“小王爷,不如你去陪陪太后,太后很久没见你了。”
小王爷听他的话,觉得有理,转身走了。
柳清然支走烫手山芋,淡淡看曲青衣一眼,面不改色,拉着孟知璋也走了。
曲青衣皱眉,柳清然离开前看他那一眼太意味深长,让他觉得这家伙要搞事,别是游铁被左相怂恿做了什么,如今庆恩宴上,他的仇人似乎就在其中……
他看一眼殿中的习虎、宋文宣,老王爷抱病,只来了小王爷。
正这时,皇甫疏跟小王爷扶太后进殿,十六岁的小太子皇甫明远跟在后头,四人刚进殿中,殿内众人跪拜下去,齐声道:“微臣叩见太后,叩见宗皇。”
皇甫疏摆摆手,“起来吧,今日宴上大家随意一些。”
众人应是,都站起身。
皇甫疏一路扶太后到主位,文武百官等太后跟皇甫疏入座后才敢坐下,庆恩宴正式开始,宫女先是端着酒水上来,依次给大臣们满上,再之后上的饭菜,曲青衣没吃几口,留着肚子,没多久就上了点心。
曲青衣等这点心等了许久,一口接一口,嘴里塞满糕点。
宴上和乐融融,大臣相互敬酒,觥筹交错,转眼最后一道菜上来,大臣们的肚子都撑了起来。
孟知璋屁股没好全,隐隐作痛,疑惑地问柳清然,“你说的好戏呢?庆恩宴都要结束了。”
柳清然淡淡道:“不急。”
孟知璋觉得自己的屁股在疼啊,怎么能不急?
这时皇甫疏站起身,他一站起来,大臣们也连忙站起来,看着他。
皇甫疏扶起太后,“太后乏了,朕也有些醉,想回去休息。明远,你留下陪诸位大臣,可多多向他们请教一些为君之道。”
皇甫明远稚嫩的脸上全是严肃,低头道:“儿臣知晓。”
“青衣。”皇甫疏又说:“你随朕扶太后回去歇息。”
曲青衣见宴席结束,游铁没被左相怂恿得跳出来,松了口气,应道:“是。”
臣子们当即跪在地上,恭送太后与宗皇。
宴席结束时,外头已经暗了。
皇甫疏与曲青衣扶太后出殿,没走几步,太后拉过曲青衣的手,“方才在宴席上,我瞧着你这孩子瘦了些,怎么?疏儿没照顾好你?”
曲青衣笑着说:“宗皇待孩儿很好。”
太后心疼,“你啊,生来就体弱,最是让人放心不下,倒不如继续住在宫中,起码还有人照看。”
旁边的皇甫疏闻言露出笑意,“母后,这事儿臣不久前也问过。”
曲青衣轻轻拍着太后的背,“您老人家不用操心,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你看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出不了什么事,反倒住进宫不如外头自由,麻烦事儿会多些。”
太后一愣,抓住曲青衣的手,“也好,你在府中有短缺的,让疏儿给你安排,他可是你亲叔叔,你甭跟他客气。”
皇甫疏堂堂一国之主,被自己亲娘当着面给卖了,有些无奈。
曲青衣笑了,“没什么缺的,该有的都有。”
“那就好,要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就来宫中,皇家人会替你撑腰的。”太后依旧拍着曲青衣的手。
曲青衣笑得温柔,“孩儿知道。”
太后又问:“你外祖父最近怎样?”
“他老人家近两年身子差了些。”曲青衣轻声说:“我打算过些日子去沧州看他老人家。”
太后不舍,“也好,该去看看。”
三人走了一段路,前方灯火依稀,太后的寝殿隐约可见,那宫门之内有个嬷嬷立着,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她应是瞧到人来,便从殿内走出。
太后见了,笑着说:“是田嬷嬷来接我,你们回吧。”
皇甫疏跟曲青衣看着田嬷嬷扶太后进寝殿,才转身往回走,曲青衣在皇甫疏身后跟了会,才听到他说:“随我去玄武阁坐坐吧。”
曲青衣作揖道:“是。”
玄武阁位于玄武殿中,建于茶客所雕的玄武山石旁,内有一桌两椅,都由竹子做成。阁外有一株梨花树,这便是皇甫照为讨太子妃欢心从城外扛来的那棵,曲青衣幼时很喜欢在这玩耍,后来他搬出皇宫,也只有偶尔几次才会过来陪皇甫疏静坐,聊聊家常。
曲青衣随皇甫疏来到玄武阁,那小老头余佴被留在殿外,没有进来。皇甫疏手支着额,他确实有些醉,但还是问:“听说你认识了唐家的唐黎雪?”
曲青衣低着头答:“是,他是唐老将军的小孙子,人傻傻的,没有多少心机。”
皇甫疏想起唐黎雪在宴上探头探脑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确实是个傻小子。”
他接着说:“这次刘贺的事左相是有功的,我没有同他计较,你会不会怪我?”
“不会,青衣明白的。”曲青衣回道,他前几日不慎让皇甫疏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此时和他独处有些惭愧,不敢直视他。
皇甫疏察觉他的拘谨,“是有事?”
曲青衣不敢说他让宗皇背上抛妻弃子这个罪名的功绩,只能小声问:“宗皇,青衣可以问问二十年前的事吗?”
皇甫疏没想到他会提这个,神色变了变,“你想知道什么?”
曲青衣小心翼翼地问:“我爹怎么死的?”
皇甫疏脸色冷了下来。
曲青衣对皇甫疏的反应感到意外,不太明白。
皇甫疏提起二十年前的旧事,眉目锋利,语气含着怒火,“皇兄是被他至亲之人害死的!”
曲青衣一愣。
皇甫疏忽地站起身来,他确实有些醉,身子摇晃了下。
曲青衣连忙过去扶他,“宗皇,我爹……”
皇甫疏指向外头,那股怒气消了,带着悲伤,“皇兄还曾在这练过剑,他剑术一绝,若非是最信任的人,谁能害得死他?”
曲青衣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株梨花树上挂着的灯笼照亮一小块地,他仿佛在那光照着的地方,看到一个人正在练剑,那剑光寒凉如雪,透着杀气。
不对!
曲青衣一惊,蓦地挡到皇甫疏面前!
那里确实有一把剑,一个黑衣蒙面的人拿着那把剑,正往这边刺来。
他似乎等这时机等了许久,速度很快!
曲青衣从未见过这么快的速度,几乎下一刻那人便到近前。
皇甫疏的醉意猛地被这股杀意惊得清醒过来,惊道:“青衣!”
但已经迟了。
刺客的剑来得快,曲青衣挡剑的速度也很快。
那柄原本要杀皇甫疏的剑,此刻刺进的是曲青衣的胸膛!
曲青衣盯着那刺客,一开始是有些茫然的。
这避无可避的一剑本可直接要他命,但紧要关头,这人却把这一剑移开了要害。
曲青衣在看。
这人露在外头的眉目是如此的熟悉。
“你……”曲青衣心头大震,他没想到、他没想到……不是习虎,不是宋文宣,不是老王爷,而是……他突然有很多话要问,却只说了一个字,便咳出一口血来。
他今日穿的是红色的衣裳,那些血滴落在他衣襟上,仿佛是突然盛开的花朵。
刺客也没想到曲青衣会替皇甫疏挡剑,他是来杀皇甫疏的,他没有看中剑的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松开剑柄,向皇甫疏一掌打去。他本可不弃剑,此刻却弃剑了,在他弃剑的同时,曲青衣身子往后倒,被皇甫疏接在怀里。
皇甫疏也含怒击出一掌,却被刺客打得连带曲青衣都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曲青衣胸口处还插着那把剑,他受到震荡后再次咳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
“余佴!”皇甫疏怒道。
余佴没进玄武阁,不过他在那杀意出现时,便往阁中急赶,皇甫疏怒喝之际,他还没到玄武阁,却已是出了一剑。
那一剑之威,逼得刺客往后连退数十步。
余佴出第二剑时,人已到玄武阁,站在皇甫疏身前。
那第二剑威力比第一剑更甚,刺客腰间还有一把刀,他举刀打到剑上,却被这一剑的剑气击得吐了口血,掉头往宫外逃去。
余佴本打算追,皇甫疏却道:“青衣要紧!你快过来看看!”他当即转个身,来到曲青衣面前,连点几处穴道护住心脉,“宗皇莫要惊慌,老夫马上叫太医过来。”
他说着转身掠去,同时一队禁卫军匆匆赶来,守在周围。
皇甫疏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弹断后半段剑尖,将曲青衣扶着躺下。
曲青衣那身绣着莲纹的红色衣袍铺展开时,皇甫疏觉得自己看到的是血。
殷红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