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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五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书名:风满关山本章字数:4375

皇宫暖阁中,熬药时升腾起的雾气弥漫整个房间,曲青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快四岁那年,他娘抱着他读诗词,读晏几道的《生查子》,读辛弃疾的《贺新郎》,读到那句“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时,突然在他面前咳血而死。

那年冬末,他大病一场,差点也跟着去了,是皇甫疏跟太医院想尽办法,把他的命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他还梦到五岁那年,他跟着皇甫疏溜出皇宫,花朝节上一个头戴鲜花的姑娘用两块桂花糕吸引他,要把他拐走,是皇甫疏急匆匆赶来,把他带了回去。

还有接下来那几年,皇甫疏教他读书,教他为人处事,教他君子之道,教他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他知道皇甫疏不是自己父亲,但在他心里,皇甫疏对他百般的好,已是胜似他的父亲。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是宗皇?

曲青衣脑中满是疑惑,梦中的场景蓦地转变,变成一人手持长剑刺进他心口的画面,血染红那人的衣裳,他睁眼看去,竟是皇甫疏。

他被皇甫疏身上的血和冰冷的神情惊醒,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床顶。

皇甫疏正坐在床边给曲青衣喂着药,那一碗药喂一半洒一半,他却很有耐心,直到曲青衣睁眼,他欣喜若狂,朝旁边陪着的唐黎雪招手,“快来看,醒了。”

唐黎雪匆匆跑过来。

“咳咳……”曲青衣忽然见到唐黎雪的脸,那有些茫然的眼中多了一丝神采,喃喃道:“傻子……”

唐黎雪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是傻子,是唐黎雪。”

“傻子……”曲青衣又喃喃说了句,眼神瞥向皇甫疏,皇甫疏脸上尽是疲惫之色,他喉头几乎哽咽,年幼时他缠绵病榻,皇甫疏也是如此守在他床边等他醒来,他腹中多少未尽之言只化作两个字,“宗皇……”

皇甫疏高兴地说:“别说话了,能醒来就好,好好休息。”

曲青衣轻轻摇摇头,他依稀有了些气力,抬起手抓在皇甫疏的衣袖上,“宗皇……青衣可以回曲府吗?”他的语气微弱,却很坚定,再问了一遍,“青衣可以……回曲府吗?”

皇甫疏一愣。

“咳咳……”曲青衣轻轻咳嗽一声,又道:“青衣想回……曲府……”

唐黎雪连忙抓起旁边的药塞进他嘴里,这是补气血的东西,太医留下来的。

皇甫疏突地重重叹口气,“罢了,你想回就回吧,我让太医跟你回去。”

“不用……”曲青衣笑了,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说话已顺畅许多,他的手握在唐黎雪胳膊上,喃喃道:“他陪我就行……府里有林伯……”

“好。”皇甫疏妥协,“但太医还是得去,包括送药,一日去一次,这次你不能反驳。”

曲青衣语气微弱地说:“好……”

他重伤昏迷,醒来时已是子时,子时的皇宫本该十分幽静,可皇甫疏要护送曲青衣回府,不免惊动好一些人,孟知璋陪柳清然跪到大半夜,自然也听到了动静。

曲青衣靠在轿子里,对唐黎雪说:“宗皇……不必如此……”

唐黎雪撩着帘子往外看,“毕竟刺客还没抓到,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刺客……没抓到?”曲青衣问了一句。

唐黎雪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禁卫军挨家挨户搜了,却没找到,如今还在查,也不知谁胆子这么大。”

曲青衣点点头,靠在软垫上,慢慢闭起眼睛。

轿子被禁卫军一路护送到曲府门前,唐黎雪本想将曲青衣抱下去,却突然见他睁开眼,茫然问:“你不是睡了?”

曲青衣轻轻摇头,他只是闭目养神,并不打算睡去,如果这一觉睡下去,怕是要明日才能醒来,他不想睡。

唐黎雪当即扶他下轿,林善早前没有歇下,直到禁卫军过来通报时他就提着灯在门口等,一见曲青衣差点掉下泪来,“小主子!你怎么回府来了?”

曲青衣轻轻咳嗽一声,没有说话。

他被唐黎雪跟林善搀扶进府,途经那些梨花树时,曲青衣看了一眼。

那里坐着一个人,看不清眉目,只能看到他垂落的衣角,和那把腰间的大刀。

曲青衣再度咳嗽几声,被扶着送入自己房间。他一路走来虽披着衣裳,但手脚还是十分冰凉,林善取来汤婆子,让他抱在怀里。

唐黎雪拿出太医的药,又往他嘴里塞了几颗,林善在旁瞧下他伤势,皱眉说:“小主子,你先歇下吧。”

曲青衣靠在床榻上,盖着被子,他微微摇头,“你去……叫游大侠来……”

林善不解问:“喊他做什么,你现在应该休息。”

“你去叫他来……”曲青衣垂着脑袋,语气十分坚定,“我有事……要单独跟他谈……”

林善皱眉。

唐黎雪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喊。”

林善欲言又止,“小主子,你的身体……”

曲青衣笑了笑,“我有……分寸……”

林善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房间。

曲青衣抱着汤婆子,一直咳嗽着,不过等身子暖和起来,咳嗽的次数也就少了,他胸口的剑伤有点疼,让他微微皱着眉头。

一个人影从外头走进,他没走到曲青衣身边,而是离着一段距离,房中的灯火在曲青衣榻侧不远,那人站的地方便没什么亮光,处在一片阴暗中。

曲青衣靠在榻上,游铁不说话,他也没出声。

两人之间,一片寂静。

“咳咳……”终于,打破这凝重沉寂的,是曲青衣的咳嗽,他脸色并不好,嘴唇苍白,身外披着的衣袍藏着他瘦小的身子,让人觉得分外单薄。

游铁终于哑着声问:“你伤成这样,不留在宫中,回来做什么?”

曲青衣攒了很久的气力,轻飘飘道:“你……是那刺客。”

游铁一震,他整个人躲在黑暗中,脸上看不出是怎样的表情,语气却依旧冰冷,“你胡说什么?”

曲青衣忽地转过头看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刺客那一剑……本可不避开要害……他……却避开了……他本可不弃剑,他……却弃剑了……”

他说话断断续续,游铁却一直听着,听他说完,曲青衣接着说:“他想留我一命……除了你,不会有刺客……想留曲青衣一命……”

游铁默然。

曲青衣突然叹口气,身子无力地靠着,他说话很慢,一字一句却很清晰,“你……身上剑伤,是……余老所刺?”

游铁默然片刻,答道:“是。”

曲青衣混乱的脑子听到他的回答,越发清晰起来,当初皇甫疏从大理寺带他离开时,就说过手臂有伤,那约莫就是游铁行刺留下的,他声音有些发颤,“你那夜……问我宗皇几时……宠幸我,是想借机……杀他?”

游铁定定看着曲青衣,“是。”

曲青衣忽地低低笑了起来,“你以为……你以为我是宗皇儿子时……是不是有瞬间……想杀了我?”

游铁听到他这个问题,身子僵在当场,他过了许久,才哑着声说:“是。”

曲青衣骤然咳嗽起来,“咳咳咳……”

游铁手脚冰凉,不敢上前去看一看他。

“咳咳……”曲青衣不停咳嗽,他太累了,但还是强打精神,喃喃问着,“二十年前的事……是宗皇做的?”

游铁声音坚定,“是。”

曲青衣喉头哽咽,眼睫颤抖,差点落下泪来,“你……亲眼所见?”

游铁道:“我亲眼所见。”

曲青衣苍白的手抓在被褥上,低声问:“你都……看见什么?”

游铁默然片刻,才答:“他当时带兵冲进我家,我从房内过去时,我父亲已死在他面前,他手里有一把剑,我亲眼见他用剑杀了我娘。”

曲青衣不说话。

他没有看游铁,只望着自己的手,那一刻他的神情有些落寞,甚至是哀伤。

他喃喃地说:“你只看见……他杀了你全家,却……没看见他……杀了太子皇甫照……”

游铁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他能杀我们方家人,不正是他害死的太子吗?”

曲青衣忽然笑了,他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咳咳……不是他,不会是宗皇……”

游铁看他垂死挣扎,竟有些不忍,刚想开口,曲青衣骤然道:“你不能杀宗皇!”

他说这话时眉目冷冽,一字一句,钪锵有力。

游铁一愣,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要护他?”

曲青衣厉声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这是你那夜唱给我听的!你知道宗皇死了意味着什么吗?宗国无主意味着什么吗?你当初能哼出这首,你就该明白,宗皇不能死!”

游铁震惊。

曲青衣说完骤然俯下身子,咳得撕心裂肺,可他还在继续说:“咳咳咳……杀了宗皇,战事一起,你……咳咳咳……你要见百姓流离,要见无数将士死在边疆吗?这……这是宗皇二十年前……用鲜血守下来的和平,我请你三思!”

游铁震惊地看着曲青衣,他心中突地有无数的话想说,可话到喉头,只成了一句:“可他杀了我至亲之人,他连那孩子也没有放过。”

曲青衣情绪激动,胸腔一阵灼痛,咳着咳着竟咳出血来,“咳咳咳……”

游铁终于从那黑暗中走出,冲到曲青衣身边,拿过药瓶往他嘴里塞进一些,他的手微微颤抖,一如他将剑刺入他胸膛那刻。

“咳咳咳……游大侠……”曲青衣紧紧抓着他的手。

游铁皱眉,“你不要再说了,休息去吧。”

曲青衣摇头,他一边摇头一边咳嗽,才终于从喉咙底下挤出几个字,“那柄剑……是左相给你的?”

游铁回他,“是。”

曲青衣明白了,他明白过后几乎猜到左相下一步动作,推了游铁一下却没推动,只能急急地说:“快走……”

游铁一愣。

曲青衣眉头紧皱,他没有多大力气,整个人被游铁扶着,“你快走……”

“走去哪?”游铁冷冷说着,“已经走不了了。”

三月十九,是太后的寿宴,这本该是个好日子,但自从出了宗皇遇刺一事,就让这场寿宴结束后的这个夜里,很多人没能睡着。

比方说禁卫军。

禁卫军满京城找着刺客,搞得满城百姓都知道宗皇遇刺,十分不忿,京城百姓对宗皇很是爱戴,当即自发帮禁卫军留意可疑人物。

再比方说左相。

柳清然一直在太承殿外跪着,孟知璋脸色惨白地陪着他,深夜的寒气打湿两人的衣裳,直到曲青衣被皇甫疏送回曲府的消息传来,柳清然叹口气,“他没有死。”

孟知璋那张胖脸也不知该喜该忧,只听柳清然说:“知璋,你去让人跟禁卫军说。”

孟知璋苦恼地问:“说什么?”

柳清然淡淡道:“就说……刺客在曲府,一定要让禁卫军把这话转达给宗皇,让宗皇知道刺客是从曲府出来的。”

孟知璋头疼地看着柳清然,蓦地道:“算了,我也不是头次陪你发疯。”

他转身就走。

也比方说宗皇。

皇甫疏在送曲青衣回府后,没去歇息,而是带着余佴去见禁卫军,询问道:“没抓到人?”

禁卫军惶恐道:“启禀宗皇,还没抓到。”

皇甫疏并没有怪罪,只是说:“城门的士兵没见到人出去?”

禁卫军道:“是!今夜没见到任何人出城。”

皇甫疏头疼,揉揉眉心,“着重查查相府!这事跟柳清然脱不了关系!”

禁卫军还没答应,另有禁卫军匆匆来报,“宗皇!宗皇!刺客在曲府!”

还比方说无颜阁阁主。

温十九本在京城外的据点睡大觉,却突然收到阁下弟子的通报,“二阁主!不好了!京城传来消息,说宗皇在玄武阁内遇刺,大阁主替宗皇挡了一剑,身受重伤!”

“什么?”温十九惊坐而起。

弟子问道:“可要告知老阁主?”

温十九抓过自己的衣物,“不必,先别告诉老阁主,免得他太担心,我去京城看看。”

他说完,一路往京城狂奔而来。

这是所有人的不眠之夜。

就连老天也睡不着,打起惊雷闪电。

那时游铁刚说出一句:“已经走不了了。”天空便闪过一道紫色的光,随着一声惊雷,照亮整个曲府。

曲青衣咳嗽两声,看向门口。

他房间门外站着两个人,这两人显然刚到没多久,方才紫光乍起时,曲青衣看清楚了那两人的模样。

游铁蓦地松开扶着曲青衣的手,转过身,拔出腰间的刀,充满杀意。

两名不速之客慢慢走进房中,其中一人穿着明黄色的衣裳,负手在后,脸色严肃;另一个身子佝偻,叹了口气。

曲青衣身子摇摇欲坠,艰难道:“宗皇……”

皇甫疏指着游铁,厉声问:“这人是谁?”

曲青衣猛地咳嗽几声,缓缓说:“他是……青衣的朋友……”

皇甫疏眉目凌厉。

这是曲青衣第一次见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

天,再次打了一个响雷。

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