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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真个离别难,不似相逢好

书名:风满关山本章字数:3455

宗皇在曲府抓到刺客,雷霆震怒,将曲青衣带回宫中的事很快传进各位大臣的耳朵里,以至于第二日早朝时,大臣们战战兢兢,不敢多说话。

龙椅上的那位却看不出半点生过气的样子,只是神色疲倦,缓缓道:“昨夜遇刺一事朕已查明,此事与曲青衣无关,他私藏刺客,不过是受人蒙骗。”

大臣们都在听他说话,柳清然垂着头,也在听。

皇甫疏接着说:“刺客已被朕处死,曲青衣虽受人蒙骗,却始终有罪在身,今日起他将禁在宫中,不得出宫门半步,这事就这么过了吧。”

大臣们不敢有异议,柳清然淡淡道:“宗皇对曲青衣的处置是否太轻了些。”

皇甫疏没理他,摆摆手,“退朝。”

大臣们如蒙大赦,都退下了。

柳清然并未离开,在殿中望着皇甫疏,皇甫疏对他没有好脸色,站起身来,“你要在这站着就站着,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他说完在余佴的搀扶下离开午门殿,径直往刑部大牢走去。

刑部大牢建于地下,阴凉潮湿,不论昼夜都是漆黑一片,因此大牢两壁凿有小洞,里头点了长明不灭的烛火,游铁被关在最里头,铁链锁住他的四肢,他脖子上的伤口流了不少的血,此刻脸色发白。

皇甫疏进来时,游铁眼珠动了动,却不说话。

余佴跟在皇甫疏身后,大牢内的狱卒没有留下,都回避了。

皇甫疏看着游铁。

游铁沉默不语。

皇甫疏冷笑,“徐妙法教出一个好徒弟啊!”

游铁道:“我师傅与此事无关。”

皇甫疏伸手拿过余佴的玉龙剑,他拔出剑问:“你是为二十年前的事来的?”

游铁看向他手里的剑,还没回答,皇甫疏蓦地将剑搁在他脖子上,“你可以为方家人来杀我,但你没资格替皇兄一家讨债!你不配!”

游铁心头怒火被皇甫疏一句话点燃,刹那双目赤红,语气激烈,“我也见过太子,我也见过太子妃,我凭什么不能替他们讨?是你害死了他们,凭什么不能让我替他们讨?”

皇甫疏喝道:“他们不是我害死的!皇兄的债我已替他讨回来了!”

游铁一怔,随即笑了:“皇甫疏你当我三岁小孩吗?太子妃身在皇宫却突然病死,除了你不想让他们母子俩活着,除了你能在宫中动手,谁能害得死太子妃!”

他一字一句,犹如泣血,“那孩子差一月就能生下来,他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皇甫疏!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皇甫疏神情冷漠,“当年确实有人要害皇嫂,也确实有人给皇嫂下毒,但皇嫂没有死。”

游铁一震,“你说什么?太子妃没有死?”他震惊过后又觉不可能,冷冷道:“你在骗我,明明他们都说……”

皇甫疏语气跟他一样冰冷,“那消息是我放出去的,皇嫂没有死,那孩子也没有死。”

游铁蓦地站起身,那剑随着他的动作又在他脖子上割开一道口子,他却浑然不在意,高声问:“那他们在哪?”

皇甫疏看向他,眼中也有血丝,“皇嫂中毒太深,已经病逝,至于那孩子……你早就见过他了。”

游铁一怔。

皇甫疏接着道:“你还刺了他一剑。”

游铁一懵,曲青衣的身影突然在他脑中浮现,挥之不去,他觉得不可思议,喃喃地问:“他不是你私生子吗?”

皇甫疏忍不住想笑,他冷笑道:“谁跟你说他是我私生子,曲青衣是皇兄跟皇嫂的儿子,皇嫂姓曲名惜微,是无颜阁老阁主唯一的女儿。”

游铁不敢置信,声音干涩,“怎么可能……”

皇甫疏看着他说:“皇嫂被下毒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青衣刚出生时稳婆就说这孩子要早夭,我们用尽办法把他救活,保住了这个小小的生命,你说我想害死他们?笑话!”

游铁茫然起来,“可不是你,你又为何要杀方家满门?”

皇甫疏冷冷地看着他。

游铁跌坐在地上,想不通,想不明白,皱眉说:“你在骗我……”

皇甫疏忽然将长剑掷到他面前,那一声撞地的剑鸣乍起,惊醒了游铁,他错愕地看着皇甫疏,只听皇甫疏说:“你若想知道,不如抹了脖子下去问问你爹娘,问问他们当年做了什么,我皇兄待他们不薄,你何不问问他们怎么忍心?”

游铁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玉龙剑,他不明白皇甫疏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他隐约有些明白,可还是想不通,想不明白。

他忍不住拿起地上的玉龙剑,手中拷住他的铁链叮当作响,“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甫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想知道?你承受得起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吗?”

游铁声音嘶哑,握着剑柄的手分外用力,“我想知道……我想要一个答案……”

皇甫疏沉默片刻,似乎回想了下当年,才出声道:“那一年,方子京带着一个食盒进宫,与皇兄商讨战事,皇兄吃了那个食盒的食物,当场毒发身亡。本来我以为是有人对食物动了手脚,可第二日,你娘以探望皇嫂为由带你去看她,走前给了皇嫂一包点心,皇嫂吃下那些点心不久毒发,好在皇嫂吃的不多,且我发现及时保住了皇嫂的命,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幸运,活了下来。”

游铁坐在地上,听他说着。

皇甫疏忽然冷笑起来,“你说可不可笑,我带兵包围方府时,你爹什么都没说,当场在我面前自尽,而你娘告诉我,那就是他们做的,我接手那些烂摊子时,他们还想杀了我。”

游铁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的脑中嗡嗡作响,已是听呆了。

皇甫疏对他的反应没有丝毫意外,接着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我当年也不明白,皇兄待你爹不薄,他们一起上过战场,情同手足,我想了很久,直到我发现方家老爷子藏着跟岫玉来往的书信,我才知你们方家是岫玉国的细作,方家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宗国大乱。可当年方子京为宗国积累下的赫赫战功也不是虚的,难道他只是为了我皇兄这么多年的信任?但我问他时他什么都没说,以死谢罪了。”

游铁震撼不已,难以置信。

皇甫疏冷冷道:“这就是当年的真相,青衣体内的毒是你们方家人害的,若非如此,他本可持刀握剑!本可提枪策马!他本可成为第二个皇甫照!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做他朋友,有什么资格让他舍身相救?”

游铁双手颤抖,长剑跌落,他心中五味杂陈,突地吐出一口血来。

皇甫疏冷漠地看着他,字字诛心,“二十年前皇嫂说你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让我留你一命,我便放任徐妙法带走你。二十年后我依旧留你一命,是青衣不想你死,你该庆幸,他们都是重情义的人,否则你早死过两回了!”

游铁心口刺痛,双目赤红,哑着声问:“他……怎样了?”

皇甫疏默然片刻,才答:“依旧昏迷不醒。”

游铁闻言双手握成拳,他浑身浴血,坐在冰凉的地上,再也无话可说。

游铁坐了很久,他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有皇甫疏方才说的话语,以及那些真相。

他不知皇甫疏跟余佴几时走的,周围很昏暗,只有外头隐约的光照在他身上。

游铁想到了那一年。

那年冬末,宗太祖还未死,太子妃已是显怀,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太子妃一向温和,手里拿着包子问他,“小子京想要一个妹妹还是弟弟啊?”

他那年说过,以后要成为像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太子跟太子妃总会戏称他小子京,满足他小小的愿望。

他那会也小小的,看着太子妃的肚子,答道:“弟弟妹妹都行。”

他当时已是跟着他父亲习武,虽然马步还不太会扎,字其实也认不多大全,但还是说:“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会保护他的,就像父亲保护太子一样。”

太子跟他父亲闻言都大笑起来,他父亲拍着他脑门说:“有志气!”

太子妃也在笑,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那你跟他打个招呼。”

他当时将手放上去,隔着衣物,能感到一种生命的跳动。

那是他许诺下的,要保护的生命。

他那会太小了,不明白,惊讶地说:“动了。”

太子妃的笑声传进他耳朵里,“他太顽皮,踢你了呢,以后生下来准要欺负你。”

他稚嫩地说:“不怕,我不欺负他就行。”

从那之后,他每天都盼着,盼着太子妃把孩子生下来,盼着自己有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盼啊盼的,太子却死了……

那天他跟他娘去宫里见太子妃,太子妃瘦了,却还是很温柔,摸着他的头说:“以后他爹不在了,你可要保护好他啊。”

他那会点头,看到太子妃坐在窗边,眉目温柔,手中拿着一本书,喃喃读着:“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离别难,不似相逢好。”

游铁忆及当年,心中一阵绞痛,热泪夺眶而出,打湿他染血的衣襟。

他还记得那一年他七岁,外头下着大雨,自己谁也不认识,却跑到人来人往的客栈探听京城的消息,得知太子妃身死,那孩子也没生下来。他惊闻噩耗,跌跌撞撞冲出客栈,在雨中嚎啕大哭,最终病了一场。

他当时就想,他得为那些死去的人做些什么。

他拼命习武,他努力长大。

他拿着九环刀回到京城时,以为自己能为当年的事做一个了结,却万万没想到……

当年造成那场惊天巨变的,是方家之人。

游铁脑中突地想起曲青衣那夜咳嗽不止的画面,以及他在树上那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有他说的,若非不能习武,他也想像太子一样仗剑策马,去和黄山剑冢主人对剑,一剑劈断黄山山头,最后拂衣而去。

那些画面里仿佛也有太子妃那首喃喃念着的词——

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离别难,不似……

游铁悲痛万分,声音颤抖且嘶哑,念了一句,“不似……相逢好……”